他移目远望,决心不再应答她的疑问。可她的声线盈盈绕耳,令他无法听而不闻。
“这一路行来,阿九,你可曾遇到志同道合的友朋?”
萧重九没有作答。
“你可曾遇见能倾心相交,信赖不疑的伙伴?”
萧重九依旧不肯答。
“那么你身边可有这么一个人、一些人——若你事业未竟而不幸身亡后,他们能继承你的志向,完成们的功业。你可以将一切放心的传承给他们?”
萧重九不觉警惕起来,“你为何要问这些?”
乐韶歌道,“没有吗?”
——自然是没有的。毕竟在这匹孤狼眼中,他所做的事,是若他不去做那么全天下便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想做、能做到的事。它是他的责无旁贷,他也是它的横空出世。
乐韶歌叹了口气,道,“你还没有意识到吗,阿九?”
萧重九脑中有无数念头在翻腾,可他想不出乐韶歌所说,他没意识到的究竟是什么。
乐韶歌于是轻轻问道,“在你的大道里——在你的必要之恶中,世人皆平等吗?”
那声“是”,答得毫不犹豫,却也防备重重。
“那么,你自己呢?”
萧重九猛的怔住了,片刻后才追补道,“如有必要,萧某自也能为……”
“何必自欺呢?”乐韶歌道,“你生则大道存,你亡则大道休。你的存在之于‘大道’存亡,乃是必不可少。你扪心自问——所谓必要之恶,究竟有多少是为践行大道而为,又有多少,仅仅是为了保住你的名誉、地位、性命而为?若为自保而造恶,你所谓‘必要’之恶,究竟和强者滥杀有什么区别?!”
萧重九不觉退了一步,心神剧烈动荡,一时竟陷入空茫。
“可……”他强撑道,“你明知那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这声音唤醒了他的信念——也许他也曾无数次这样自诘和论证过,总之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语气越发激切,“我话术不如你,无法驳斥你的论证——可你明知我所求之道达成之日,天下将有无数人为此受益。而我所需牺牲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我所作所为与为一己私利而造恶,与强者滥杀远非同类!”
乐韶歌道,“既如此,你为何不敢将你的‘道’公之于众?”
“……眼下时机尚未成熟。”
“为何时机不成熟?”
萧重九不能作答。
“何时时机才能成熟?”
“……”萧重九依旧不能作答。
乐韶歌按捺住了内心的冲动——她很清楚萧重九为何认为时机尚未成熟,因为他深知一旦公之于众,天下必有无数人反对他。因为在他眼中,居上者多邪恶,居下者多愚蠢。而他若依旧以“必要之恶”应对反对,那么他所造之杀孽,怕将是天下滥杀者之最了。
而所谓‘时机成熟’是什么时候,她也能想象——必是他□□天下,深信再无一人可反对威胁到他时。
这男人深信自己的道可拯救天下,可本质上,他根本就不信任任何人——他既不相信人的智慧能导向善良,也不相信人的良善能导向正道。他憎恶世道,憎恶人性,却想拯救众生。那么他所谓的拯救,所谓的“道”,便唯有愚弄天下,以武力压制天下一切异行、异论了……不过是独夫的妄想和专断罢了。
他意识到了世道的不公,挣扎半生,上下求索,最终领悟到的却是独|裁。
……不能不令人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