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纨走进栖云寺的大殿。
厚重的帷帐掀起来了,露出赤金佛像的真容,那是个沉静祥和、悲天悯人的微笑表情。和尚们在眼前忙碌,布置供桌,铺设地氈,附近几个寺庙的高僧都来了,穿戴得隆重光鲜,在侧殿里头交头接耳。
穷人凑家资买张度牒来寺里挂单,不过是混口饭吃的生计,在建康,这尊草灰泥胎的玩意,成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姓心目中高不可攀的神……薛纨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沙弥捧着布施盘自他眼前经过,见这人笑得古怪,逡了他一眼。
薛纨叫住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铤,抬手撂进布施盘里。银铤太沉,砸得布施盘“哐啷”一声,小沙弥眉开眼笑,忙双掌合十道声谢,煞有介事地问:“施主要求前程,还是婚姻?”
“求什么?”薛纨想了想,随口道:“求我活过今天吧。”
小沙弥“啊”一声,越发觉得这个人古怪了,“佛祖一定能保佑施主长命百岁。”还十分殷勤地捧了一串不起眼的桃木佛珠给他,“这是玄素法师开过光的,有驱邪避恶的效力,施主好好收着。”
盛情难却,薛纨拈起佛珠,在手里抛了抛,笑道:“这个你们一天也能送出去八百一千个吧?”
小沙弥骄傲极了,“我们寺里香火旺。”
铙钹锵锵地响起来,铜炉里的香烟氤氤氲氲,飘扬的彩幡把栖云寺装点成了个热热闹闹、春意烂漫的俗世界。
百姓们被禁军驱赶到了山门之外,只能爬上树去瞭望寺内景象。阿那瑰扮成僮仆,仗着檀家的势,也能在栖云寺正殿外抢个好位置,她嘴上不停,眼也不停,忽听祥乐阵阵,地皮震颤起来,阿那瑰被搡得身子半歪,噙着栗子含糊不清地叫:“别挤别挤。”
殿前已经人满为患了。文武百官们这才姗姗而来,太常寺的属官也混杂在队列中。阿那瑰一眼就在老头子中瞧见了檀道一,他穿着朱衣素裳,领口袖边绣着繁复的腾蛇纹样,手里捧着桃弓苇矢,这样堂皇肃穆的打扮,更衬得一张脸洁白清秀。
“檀郎!”有不少人认出他来,兴高采烈地呼唤。
檀道一脚步加快了,瞬间就消失在殿内。
阿那瑰被挤得晕头转向,往左一转,是几个光脑袋的小沙弥,往右一转,是赤布袴褶的傩戏执事们。一张狰狞的面具陡然凑到了眼前,赤金描绘的四目被日光照得诡艳奇异。阿那瑰猛地往后一倾,险些被面具撞到脸上。
那人眼疾手快,立即扯了她一把,宽大的衣袖在阿那瑰身上轻轻拂过,便不动了。
蓦地四下俱寂,执戟的禁卫们涌入寺内,分列在了道路两侧。是御辇到了。
人们大气也不敢喘,瞧着皇帝下了辇,缓缓往殿上走。皇帝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轻轻摇晃的垂旒遮住了眉眼,嘴角含着和气的笑。不独众人屏气凝神,连阿那瑰也一时忘了他□□袁夫人时的残暴嘴脸,被那煊赫的帝王威仪而震慑了。
有人在耳畔低语:“又看中他了?”
阿那瑰扭头一看,见那只面具微微垂着,幽幽的眸光投出来,有些可怖,还有些神秘。
这人嗓音很低,简直是在用声气说话。阿那瑰心生戒备,离他远了点。
他没在意,把桃木念珠往怀里一掖,挤进人群不见了。
武陵王元翼和皇帝前后脚到栖云寺。侍卫在山门处被拦下来了,元翼卸了佩剑,独自走进寺里时,皇帝正拈了三炷香在手里。
见这阵仗,就知道圣驾也在了,元翼仍旧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上前便稽首行了大礼,“陛下万福。”起身后,从皇帝手里接过香,元翼用袖管擦拭着眼泪,说:“夫人怎么担得起陛下这样的大礼?”
皇帝道:“夫人是你的生母,先帝也对她颇多爱重,这个礼自然当得。”
元翼脸上笑容溢开了,却丝毫也不肯让,“陛下要折煞臣和臣母了,”他字字句句,咬金断玉般,“夫人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息?”
他不肯,皇帝也不强求,让到一边,元翼拈了香,一步步走到袁夫人灵位前,拜了三拜,忽然放声大哭。
铙钹声,和尚们嗡嗡诵经的声音都霎时止了,殿内殿外千百双眼睛盯着,元翼哭得悲切,几名内侍上来拼命扶都扶不起,皇帝面子上下不去,极力忍耐了片刻,咬着牙笑道:“夫人寿终正寝,去得安心,你这么哭,是有什么天大的冤情吗?”
元翼摇摇晃晃地起身,通红的双眼盯着皇帝。皇帝眸光微眯,以为元翼要扑上来和他撕扯,谁知元翼只凄惨一笑,颓然道:“臣去国离乡,不能在先帝和夫人病榻前服侍,愧对父母,一时忍不住哭泣,陛下恕罪。”
皇帝是手足情深的模样,亲自递了手巾给元翼,看着他擦脸,皇帝轻描淡写道:“不舍得去国离乡,这次就多住些日子。”
元翼道:“敌军在虎牢伺机反扑,臣怎么敢久耽?”
皇帝道:“派檀涓回师滑台就是了,朝中能征善战的将领也有,你不必硬撑了。”他厌恶极了元翼今天的惺惺作态,阴冷地一笑,有意要刺他的心似的,“你万一再有个好歹,夫人在九泉之下,又怎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