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脩的尸身被送回寿阳公府,愗华当场昏厥,府里也是人心惶惶,连夜布置起了灵堂,因为元脩中箭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必送讣闻,翌日开始,已经有朝廷官员陆续来府里吊唁,檀道一主理府里事务,掌礼导客,忙得几天没有合眼,到了傍晚,寿阳公府闭门谢客,他才得了个喘气的机会,往灵堂走去。
跨过门槛时,眼前一阵眩晕,他扶住门稳了稳。耳畔是呜呜咽咽的低泣声,棺椁前跪伏的都是元脩的姬妾。在一群哭天抢地的女人中,阿松那张平静的面孔格外突兀。
这几天,她按部就班,该哭灵时也出来应卯,也适时地落两滴眼泪。此刻,她想着心事入了神,高燃的烛火下,一张过于鲜妍明媚的脸上透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熬了几天了,都去歇着吧。”檀道一说。
檀氏是府里的正经主母,她万事不理,女眷们都没了主心骨,檀祭酒发了话,都松了口气,抹着眼泪退下了。
檀道一轻舒袍袖,走到元脩灵前,虽然疲惫,但仍旧拈了香,深深躬身施了一礼。
皇帝还没来得及追封,灵位只孤零零镌刻了寿阳公元公的字样。一代帝王,在位时是何等嚣张跋扈,死后也落得这样凄凉下场——消息传去建康,江南大概又要震动了。
对一个死人,檀道一的恨意已经荡然无存。他凝望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琢磨了一会心事,转眸一看,阿松已经改跪为坐,一张脸对着微微跳跃的烛火,时而咬唇,时而微笑,表情十分诡异。
在亡夫的灵前露出这幅春心萌动的表情,被别人看见,还不知要引来多少猜测。檀道一接连看她几眼,忍无可忍道:“你的表情,还能再高兴点吗?”
阿松直言无忌,“怕什么,这里没人啊。”满不在乎地一指元脩灵位,“他都死了。”难不成还能从棺椁里爬出来掐我?
檀道一淡淡地,“你还没当上皇后呢,收敛点吧。”
“你不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吗?”阿松微笑地睨他一眼,“况且我想的也不是你,你管那么多呢?”
她这幅神气,落在奴仆眼里,更有打情骂俏之嫌了,檀道一表情淡了些,说声“随你”,便回到自己的庑房。才换下丧服闭了会眼,便有家奴捧着一只礼盒走了进来,说道:“周府来送丧仪时,还特地送了这个给檀祭酒。”
檀道一竭力睁开眼,见礼盒里是只洁白光润的小小瓷瓶,“哪个周府?”
“安国公府。”家奴道,“来人称,是上好的金疮药,当初宁州进献了琥珀枕,御赐给安国公,安国公命人将琥珀捣碎入药,有止血生肌的奇效。”
“哦?”檀道一掩藏住惊诧,坐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把玩着瓷瓶。
“现在时候还早,郎君要不要亲笔书写一封信致谢,奴送去周府?”这家奴对周珣之也十分尊崇。
那样便显得太急切和草率了。檀道一摇头,“今天不了,等我改天登门致谢。”
屏退了家奴,檀道一的睡意全消,将瓷瓶的盖子揭开,他嗅了嗅,沉吟片刻,听见窗台上喵呜猫叫,便悄然起身,捏着脖颈将猫拎进来,用裁纸刀在它腹部飞快一划,敷上药膏,才过一会,伤口的血便止了。
不见异常,檀道一松开手,那猫挣脱桎梏,往窗台上一窜,逃走了。
周珣之违背圣意,主动来向他示好。檀道一无声地一笑,取来金疮药薄薄涂在掌心,重新缠上布巾,提起笔来,正在斟酌言辞,那家奴去而复返,还领着一名婢女。
婢女一进门便跪倒在檀道一面前,被缚的双手扯住他衣摆,“郎君救命。”
家奴道:“这婢子上元那夜想要私逃,被家丁拿住,因为她颇受主君宠爱,本想等主君发落,谁知……本来要明天把她押送官府问罪,她却寻死觅活的要见檀祭酒。”
婢女是小怜。檀道一在元脩和阿松处都见过她。放下笔,他对家奴道:“你先退下吧。”
“郎君,”小怜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主君在时,也很宠爱奴的,求郎君别把奴送去官府。”
檀道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婢女应当是知道元脩和阿松之间不少秘辛。他把自己衣摆从小怜手里拽出来,退后坐在案后,“主君宠爱你,你却意图私逃,岂不是枉费了主君对你的宠爱。”
“奴是被迫的,”小怜一面哭泣,暗自观察檀道一的脸色,在檀涓府外那个雪天,她已经猜到这对名义上的兄妹之间暗藏龃龉,她信誓旦旦道:“上元那夜檀夫人给了奴一碗毒药,逼奴喝下去,奴为了逃命,才想离府暂且躲几天。”
檀道一讶然,“她下毒害你?为什么?”
“她嫉妒奴受主君宠爱!”小怜脱口而出,见檀道一失笑,她脸上一红,憋着口气,又道:“檀氏不仅献媚于陛下,还和朝臣通|奸,被奴窥破,所以想要毒死奴灭口。”
檀道一的表情一凝,“朝臣?哪个朝臣?“
“羽林郎将,姓薛的,”小怜怕檀道一还不信,指天诅咒,“在永桥画舫上,奴亲眼见的,有一句假话,奴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