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发问,群臣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皇帝听不出个章法,转而问下首的周珣之,“国公觉得呢?”
周珣之思量片刻,说道:“既然元竑开了口,不如放他回去,一个残废,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皇帝点头:“我也是看他可怜,只不过王玄鹤麾下那数万水师,一想起来,还常觉得芒刺在背。”
周珣之不以为然,“陛下,水师有何惧的?只要国帑充实,花半年一年时间,也能练出一支锐不可当的水师来。”见皇帝依旧攒眉不语,周珣之微微一笑,上前道:“雍州蛮族,到底不过是乌合之众,陛下的心腹大患,始终是元竑及江南诸州。之前南征,颇多掣肘,如今民康物阜,正是挥师南进,一统天下的时机。”
这话说中皇帝心思,他微微点头,“檀涓久战不胜,我也有些急了。”
“大事急不得,”周珣之道:“荆州刺史如今还是以江南国主马首是瞻,得雍而不得荆,怎么行统一大业?不如借这个由头,下旨令荆州刺史襄助檀涓抵抗蛮族,荆州不从,就命元竑水师攻打荆州,元竑再不从,那就不是真心归附,樊将军立即南下建康,捉拿元竑及其党羽——让他们这几路人马彼此消耗兵力,陛下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好?”
樊登侧目看了周珣之一眼,皇帝果然笑道:“此计甚妙。王玄鹤隐退,麾下群龙无首,元竑一个黄口小儿,难道是上天赐予我成就大业的良机?”
“此乃天时地利人和,”周珣之道,“陛下广纳良才,江南百姓,谁不向往?”
皇帝主意已定,随即下诏,准王玄鹤返回建康,王玄鹤闻讯,连官服也来不及穿,从酒席上赶来御前谢恩,皇帝嫌他酒气冲天的,挥一挥手,令他退下了,随后对周珣之道:“这样一个草包,也能统御江南水师?可见元竑手下无可用之人了。”
周珣之笑道:“他手下可用之人,不都在陛下彀中吗?”旋即提起了要擢檀道一进吏部的事。
“这件事嘛……”皇帝拿起案头奏疏,稍一犹豫,没有立即答应,转而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笑道:“听闻王玄鹤进京时,还特地搜罗了神谶碑拓本献给国公,说起神谶碑来,我也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物。”
周珣之微怔,见下首梁庆之等一众言官,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状——周珣之暗自冷笑,对皇帝洒然道:“拓本而已,也不稀奇,字是好字,臣改日送来给陛下鉴赏。”还特地对群臣笑眯眯道:“诸位有好书法的,也可来我府上一观,我也不是吝啬藏私的人。”
梁庆之鼻子里含糊地哼了一声,拱手道:“谢国公。”
回到周府,周珣之瞬间面色冷了。将官袍解下,才一转身,听见下仆称檀道一来见,周珣之神色缓和了些,对他抬手道:“坐。”檀道一常来走动,奴仆们都习惯了,悄悄收起官袍退出堂外。
“这以雍制荆的计策,陛下是准了,但又有几只苍蝇嗡嗡,吵得人心烦,”周珣之道,他毕竟上了年纪,难免在心烦时要发几句牢骚,提起梁庆之,他简直是又气又笑,“王玄鹤这幅样子留在洛阳,徒惹人口舌,不如放他走,难道我至于为了那拓本徇私?果真是愚不可及。”
檀道一自婢女手里接过茶来——雨前春茶,细嫩柔绿,水波溢动时,散发着悠远的清芬。他略润了润喉,说道:“他怎么会蠢?只是私心作祟罢了,近来国公常为江南贡士奔波,这些人唯恐被抢去了官位。”
周珣之嗤笑一声,打量檀道一,“陛下昨天召你,为的什么事?”
檀道一踯躅片刻,坦然道:“在下的叔父檀涓上奏,请陛下调我去雍州,因此陛下询问了两句。”
“哦?”周珣之放下茶盅,他倒是真心替檀道一打算,“雍州,到底不及在洛阳……”
“我近来和国公走得近了,梁庆之等人,又何尝不是忌惮我是元脩旧臣的身份?”檀道一无奈道,“他们在陛下面前,已经颇多微词,我想,兴许去雍州避一避嫌也好。梁庆之倒是想进吏部,国公不妨卖他个人情,这种小人,也轻易得罪不得。”
周珣之蓦地哈哈大笑,“你还是年轻,若不是背后有人授意,你当他一个小小的梁庆之,敢和我作对?”
檀道一讶然。
周珣之却没有明说,只摇着头,含笑品起茶来。东风卷起缤纷落英,周珣之拂袖起身,欣赏了一会外头的晴光,叹道:“又平平安安过了个冬,我每每看到春景,总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只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下一个春?”
王玄鹤的离去并没有在洛阳引起任何波澜,到初夏时,皇后身形愈发笨重,脸上也丰腴润泽起来,皇帝嫡长子的平安降世已经成了宫内宫外头一件大事。檀道一走出周府时,正见墙外一树榴花开得绚烂如火,还被周家奴仆小心用绢布围了起来。他看了一阵,从地上拾起一朵落花,往寿阳公府去了。
寿阳公府粉刷得焕然一新,上下人等都换下了素服,穿着簇新的衣裳,里里外外地忙碌。檀道一有阵没来,案头都积灰了,他放下榴花,出门一看,正见新来的东阁祭酒在堂前和王牢说话。
“郎君,”王牢迎上来,问:“明天这礼……”
明天是阿松的婚期,檀道一“哦”一声,才想起来似的,“陛下做主的婚事,礼仪要隆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