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尽管化身为魔物,却依然不敢离去、一直在苍梧之渊附近徘徊,守着龙神,也等待着海皇。等着能向那一族复仇的时机到来。”她对苏摩点头,似是感慨、也似是疲惫:“海皇,您和龙神一样已经沉默了七千年,无声无息——我以为直到我们的眼睛都化成了土、都无法看到您的归来了。”
苏摩一直不曾说话,只是站在那一片由死去族人组成的诡异森林里,沉默。
很久以来,他内心都在桀骜地抗拒着加诸于他身上的“海皇”宿命,不承认自己是鲛人的希望和少主、更不希望成为被无形之手操纵的傀儡——然而此刻,在看着那一双双死去多年尤自不肯闭合的眼睛时,某种力量让他忽然无法出口否认。
如果,这个承受了多年苦难的民族、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那么,不妨就让他们这样希望下去吧……
沉默许久,他开口,直截了当:“你们,能帮我什么?”
“我们知道苍梧之渊最深处、星尊帝当年囚禁龙神的龙宫所在。”女萝也不含糊,立刻回答,“我们能带您前去释出龙神,复兴海国。如果九嶷王被惊动,前来阻拦、我们也能帮您对付那些军队士兵。”
“哦。”苏摩简短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言,“那么,带路吧。”
“连夜就走?”女萝们有些不安,“您连日跋涉、不休息一夜么?”
“不需要。”傀儡师微微有些急躁,“事情很多,得一件件快些解决——我怕沧流帝国得到消息会前来封锁苍梧之渊,得赶快去和白璎碰面、一起去破开封印。”
“白璎?”领头的女萝忽地一惊,迅速变了脸色,脱口,“前朝空桑太子妃?您……要去苍梧之渊和她会面?”
“是。”苏摩回答得越来越简短,“空桑现在是我们盟友。快走吧。”
然而,整座活动的森林忽然停止了,一时间气氛变得极其凝滞,仿佛风都静止。
那一瞬间迅速凝聚起来的敌意和杀气,让偶人的眼睛蓦地睁开了,手指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牵起丝丝引线,隐约放出白光——
“你说什么?空桑人现在是我们盟友?!”忽然间,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寂静黑夜,大笑起来,“姐妹们,你们听听!‘海皇’说,空桑人是我们盟友!……他去苍梧之渊,不是为了释放龙神,而是去见空桑人的太子妃!那个一百年前为他跳下白塔的太子妃!”
树林里爆发出了令人骇然的大笑,那些安安静静说着话的女萝们仿佛触到了什么痛处,忽然间变得疯狂和不安,敌意霍然而起。
“我们弄成这样,全是因为空桑人!”
“海国所有的鲛人、都和空桑誓不两立!几千年的血债,决不能忘!”
“绝不原谅,绝不能宽恕那天罚的一族!”
“说出这种话的,不是海皇!绝不是我们期待的海皇!”
在这样疯狂的敌意和愤怒里,苏摩眉间隐约有不耐,却罕见地克制了下去,开口,声音不响,却压过了所有女子尖利的呼叫:“以沧流帝国目前的实力,我们根本无法单独对抗,所以必须要借助空桑人的力量。”
树林里那阵疯狂的笑慢慢平息,然而那些女萝睁着没有生气的眼睛、看着月夜下的傀儡师:“空桑人现在躲在水底,也想复国吧?怎么能让他们如愿!那些罪孽深重的家伙,应该也像我们一样、一辈子活活地关在地底,永远不见天日才对!”
苏摩听着,忽然间仿佛忍耐力到了极点,脱口厉叱:“血债自然都要还,可目下你们如果连暂时忍耐也作不到,那就算了!——如果觉得我就是什么海皇,那么和空桑结盟就是海皇的决定!如果不是,那么这就是我个人的想法,也不需要向你们解释!”
那样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带着某种杀气,让那些恶毒诅咒的女萝都安静下来。
“你们都已经死了,不管眼睛闭合与否、都已看不到新一日的阳光,只能在土下怨恨诅咒,”傀儡师冷笑,尖锐得毫不留情,“但是、请别用你们埋入腐土的眼睛,来阻碍年轻的孩子们看不到新的一天——就算我们都在云荒化成了腐土,他们也要回到碧落海!”
仿佛被那样一针见血的话震慑,女萝们相互看看,手指纠缠着握紧。
多少年来,她们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如何等待龙神和海皇到来,带领她们向空桑人复仇、血洗云荒,杀尽一切凌辱欺压她们一族的人类……执着那样强烈的怨恨,她们才不能瞑目地活到了今天,她们只关心自己的憎恨和仇视,不肯宽恕分毫——还是第一次想到:海国活着的同族,将来的命运又会如何?
那些活着的鲛人……又将如何?
“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云荒。”仿佛知道女萝们内心骤然而起的迷惘,苏摩开口,“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应该有自己的未来。他们将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远离一切战乱流离,住在珊瑚的宫殿里,子孙绕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他们必不会再如我们一样。”
那一句话,出自于空桑皇太子之口,当日曾在一瞬间打动了傀儡师冰一样的心。
此刻那样的描绘、同样仿佛勾起了那些死去多时鲛人们内心的残梦,女萝们蓦然爆发出了啜泣,无数苍白的手臂纠缠着,掩住脸:“是的,她们……必不会如同我们一样……在云荒的土里腐烂……”
“不是只为了复仇,女萝,”苏摩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收敛了杀气,“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先得让海国复生,让活着的同族们在有生之年能返回故乡。为此我可以和空桑暂时结盟。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女萝们沉默下去,放下了手,相互间窃窃私语了片刻,间或有激烈的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