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酒,酒是最终原因,这是他终于不再酗酒而清醒过来之后逐渐相信的。不是上帝,不是撒旦,不是他那在天的爸妈之间的什么深层次的性心理斗争。只是酒。他被威士忌拎着耳朵走,这稀奇吗?他是爱尔兰人,他是个牧师,再加上点打击,他就会出局。
他从波士顿的神学院毕业到了马萨诸塞的洛维尔任职,是一个在城市里的教区。他的教民们都爱他(他不愿意用一群教徒这样的说法来称呼他们,因为他认为一群是用来形容飞向城市垃圾场的海鸥的),但是在洛维尔待了七年之后,卡拉汉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和主教教区的邓肯主教谈话时,他用了当时流行的所有时髦术语来描述自己的不安:失范①『注:失范,指因价值观念解体及缺乏理想等而造成的社会或个人的动荡不安现象。』,城市不适症,日益严重的同感匮乏,和圣灵生活的疏离感。谈话之前,他还在卫生间里喝了几小口,所以他那天特别能言善辩。雄辩并不总是由信仰而来,反倒常常由酒瓶中来。但他并没有撒谎。他相信自己在邓肯的书房里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相信。就像他相信弗洛伊德,相信未来的弥撒都会用英语来做,相信林顿·约翰逊②『注:林顿·约翰逊,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九年的美国总统。』向贫困开战是高贵的,也相信对越南的扩大战争是愚蠢的:人们陷在齐腰深的烂泥里,然后那个大弱智还说继续前进,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那样。他基本上完全相信这些观念(如果它们是观念而不仅仅是鸡尾酒会上的闲谈的话),因为它们在智力的交易板上成交额很高。社会良心上升了二又三分之一点,家庭和家园下降了四分之一点但仍然是最基本的蓝筹股。后来这些都变得简单了。后来他明白了,不是因为精神不安定他才喝了太多酒,而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他才精神不安定的。你想要抗议,想说不是那样的,或者不完全是那样的,这再容易不过了。但就是那样,完全是那样的。上帝的声音平静而细微,像飓风之中一只麻雀的声音,先知以赛亚是这么说的,我们都说谢啦。如果你大部分时间都烂醉如泥,你是很难听到那么细微的声音的。卡拉汉离开美国到罗兰的世界以后,计算机革命才发明了缩略词GIGO①『注:这是英文garbagein,garbageout的首字母缩略词,为计算机术语。』——无用输入,无用输出——但是他已经在匿名酒鬼会②『注:又称AA会议。』上听到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你在旧金山把一个混球放上开往东海岸的飞机,那么同一个混球会在波士顿下飞机。而且他腰带下面通常还会别着四到五瓶酒。不过那是后来的事了。一九六四年的时候,他相信着他一直相信的东西,还有很多人殷切地想帮助他找到自己的路。他又从洛维尔去了俄亥俄州的斯伯弗德,德顿的某个郊区。他在那里待了五年,然后又开始心神不宁起来。因此他又开始说那些话了。在邓肯主教的书房里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让你越来越堕落的话。失范,精神疏离(这次是和他的农村教民之间的疏离)。是的,他们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们),但仍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确实有什么东西不对劲,特别是教区边上安静的酒吧里(那里的所有人都喜欢他),还有他住所的酒柜里。除非少量饮酒,否则酒精会变成毒药,卡拉汉每晚都在给自己下毒。是他生活方式里的毒药,而不是世界或是他灵魂的状况让他堕落的。难道这不是一直很明显吗?后来(在另一次匿名酒鬼会上)他听到一个人把酒精和酒瘾比作客厅里的大象:你怎么可能绕得过去呢?卡拉汉没有告诉他答案,那时他仍然处在戒酒后的第九十天,所以他必须安静地坐在那里,不能发言(“把塞住耳朵的棉球拿出来堵住嘴,”年长的人提出了这样的建议,我们都说谢啦),但他仍然可以告诉他,确实是这样。你可以绕开大象,如果那是一只有魔力的大象的话,如果它有这个力量——就像影子一样——用乌云罩住人们的思想。让你真的相信你的问题是灵魂上和精神上的,而跟酒精一点关系都没有。仁慈的耶稣啊,单是由于酒精引起的快速眨眼和睡眠不足就足够把你弄得一团糟了,但当你喝得起劲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一点的。饮酒过量会让你的思考过程变得像马戏表演一样:小丑们挤作一团从一辆小车里滚出来。清醒的时候,你回头看看,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让自己皱眉头(“我坐在酒吧里指点江山,把国计民生的大事一肩挑,然后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车停在哪儿了。”会上一个朋友是这样回忆的,我们都说谢啦。)你想的那些事就更不像样了。你怎么能整个上午都在呕吐而下午的时候相信自己在经历精神危机呢?但他就是那样。他的上级们也是这样,可能是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有魔力大象方面的问题。卡拉汉开始想,是不是一个更小的教堂,一个农村的教区,能让他重新恢复与上帝和他自己之间的联系。所以,在一九六九年的春天,他又来到了新英格兰。这一次是新英格兰的北部。他在缅因州的耶路撒冷地这个舒适的小镇上开了一家店铺——卖包和行李箱,还有十字架和十字褡。在那里他碰到了真正的魔鬼。跟它直面相对。
他逃跑了。
2
“有一个作家过来找我,”他说,“一个叫本·米尔斯的人。”
“我想我读过他的一本书,”埃蒂说,“那本书叫做《空中之舞》。说的是一个男人因为兄弟犯下的谋杀案而被绞死的故事?”
卡拉汉点点头。“是那本书。同来的还有一个叫做马修·贝克的老师,他们都相信撒冷之地有正活动着的吸血鬼,而且是可以产生别的吸血鬼的那种。”
“还有别的种类的吸血鬼?”埃蒂问,他想起了在庄严剧院看过的上百部电影,还有在达利杂货店买的(有时是偷的)可能有上千本的连环画册。
“有的,我们一会儿再说那个,但是现在还是别管了。最重要的是,有一个男孩也相信这个。他大概和你们的杰克差不多大。他们没有办法说服我——刚开始的时候不能——但他们却已经深信不疑,要反驳他们的信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镇子上确实发生着诡异的事情,这一点是很确定的。不停的有人失踪。镇上弥漫着恐怖的气氛。现在我们坐在阳光下是很难回头描述那种气氛的,但那恐怖的气氛当然确实是可以感觉得到的。我当时不得不主持另一个男孩的葬礼。他的名字叫丹尼尔·克里克。我觉得他很可能不是镇子上被吸血鬼所害的第一个人,而且他绝对不是最后一个,但他是第一个被确认死掉的。在丹尼尔·克里克葬礼的那一天,我的人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也不再讨论我一天要喝多少威士忌了。我脑袋里的某种东西改变了。我感觉到了。就像摁下了一个开关一样。尽管我已经多年未喝酒了,但那开关仍然开着。
苏珊娜想:那时你穿越隔界了,卡拉汉神父。
埃蒂想:那时你成为十九了,伙计。或者也可能是九十九。或者两者都是也说不定。
罗兰只是听着。他的脑中没有任何想法,完全是一个语音接收机器。
“那个作家,米尔斯,爱上了镇上一个叫苏珊·诺顿的姑娘。吸血鬼抓走了苏珊。我相信他那样做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有能力那么做,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惩罚米尔斯胆敢组织一群人——一组卡-泰特——试图找到他的行踪。我们找到了吸血鬼买下的那个地方,是个叫马斯藤之屋的老房子。住在那里的东西名叫巴洛。”
卡拉汉坐着,沉思着,目光从眼前的几个人飘到过去的日子里。终于他又开始讲了。
“巴洛已经走了,但他把姑娘留在了那里。还有一封信。那封信是给所有人的,但主要是写给我的。我刚刚看到躺在马斯藤之屋地窖里的姑娘,便明白了先前人们说的都是真的。为了确认,随行的医生检查了她的胸口,测了一下她的血压。没有心跳。血压为零。但当本把小木棍扎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活过来了。血流了出来。她尖叫着,不停地尖叫着。她的手……我还记得她的手投射在墙上的影子……”
埃蒂伸手抓住了苏珊娜的手。他们听得心惊胆战而又将信将疑。这可不是在说那辆被混乱的电脑系统控制的会说话的火车,也不是在说变成低等人的男男女女。现在讲的这件事关系到看不到的魔鬼,而这个魔鬼已经来到了他们把杰克拉到这个世界来的地方。或者是荷兰山的守门人所在的地方。
“那个巴洛在那封信里对你说了些什么?”罗兰问。
“他说,我的信仰是脆弱的,我会自己毁了自己。当然,他说的不错。在那之前我惟一相信的东西就是布什米尔酒。只不过我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罢了。酒也是吸血鬼,但往往你要遇到一个吸血鬼之后才知道另外一个也是。
“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个男孩相信这个吸血鬼中的王子的下一个目标是杀他的父母,或者把他们也变成吸血鬼。为了复仇。你知道,这个男孩曾被吸血鬼抓走过,但是他逃走了,还干掉了吸血鬼的同党,一个叫斯特瑞克的人形怪物。”
罗兰点点头,他觉得这个孩子听上去越来越像杰克了。“他的名字是,什么?”
“马克·派特瑞。我和他一起去了他家,还带着我能想到的教堂里可能有用的所有东西:十字架,圣袍,圣水,当然了,还有《圣经》。但是我已经开始认为那些东西不过是象征而已,那是我的致命伤。巴洛在那儿。他抓住了派特瑞的父母。然后他抓住了那孩子。我举起了十字架。它闪着光。它让巴洛受了伤。他尖叫着。”卡拉汉想起了那痛苦的尖叫声,笑了。那笑容让埃蒂的心里一凛。“我对他说如果他胆敢伤害马克,我就杀了他,在那时我是办得到的。他也知道这一点。他说在我那么做之前他就会拧断那孩子的喉咙。他也是办得到的。”
“僵局,”埃蒂咕哝着,他想起了那次在西海边上,他和罗兰也是这样对峙着,情形惊人的相似。“僵局,宝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