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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部分(第2页)

时代在他们这一代人心灵上,折射了那么多彼此矛盾的印记,压缩了那么多互不相容的内容,对他们的心灵提出了最为严酷的折磨与考验……新的同学一队队来到学校,不管是根红苗正还是地富反坏,不管是六八届还是七八届,这些人都笑吟吟地挤在一座教室里。

从贵州来的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和儿子,一起坐在一间教室里听课。工宣队离校了,校园里不时贴出海报:欢迎某某教授座谈会或举办某某教授追思会。在这期间,他总是一天到晚把自己幽闭在阅览室里,感到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堵无形的墙,直到有一天一个小精灵闯了进来……不管时光怎样流逝,冲走的是鹅卵,留下的才是巨石。即使到了耄耋之年,狄小毛一闭上浑浊的眼,当时的情形便如电视般清晰,历历在目。

那是早春二月的一个星期天,他腋下夹一本刚刚开禁的《论语集注》,正百无聊赖地在楼道里踱步,一个披散着头的里了,而她们宿舍全是北京本地人,都回家了,她急得不知该怎么办。他于是笑眯眯地向她提了许多建议,诸如砸玻璃,砸门,从隔壁爬窗台,直到小姑娘急得要哭了,才回屋里找一根细钢丝,弯了几弯,不一会儿就把门锁拨开了……等他第一次撞进这个充满温馨的女生宿舍,小姑娘惊奇地瞪大了眼(那双眼真的非常好看)。

你……

你什么,怀疑我是小偷出身?

小姑娘嗤嗤地笑了:看你说的!不过我的确很惊讶,简直不可思议。说着便拿起那一截钢丝,反反复复地看。

别看了,那上面什么也没有的,先说说怎么感谢我吧!我倒真的是小偷世家出身,你难道不相信?

相信相信!先喝杯水吧。小姑娘又笑起来,扭身去给他倒水。

一个并不起眼的小女孩,就这样闯入了他的心灵,并给他带来了终生的苦乐悲欢。在那一刻,不知怎的他总想开玩笑,总想。逗逗这姑娘。那年他已经二十九岁了,小姑娘顶多十**,以他的经验和阅历,在这么一个小女孩面前他自然充满了自信与幽默。等到他端起水杯,乎乎地吹着热气,小姑娘又说着感谢的话时,他才突然注意到,他们的口音原来很相近,一问竟是同省人,再追问竟是同一个地区,也就是他后来当地委副书记的那个雅安地区。小姑娘名叫筱云,是应届生,七九届艺术系的。

不对吧?艺术系怎么能住到我们中文系楼上来了?

学校不是还没正规吗?艺术系缺房。听说下个学期就要调回去了。

噢,那太遗憾了。他一边吹气一边忍不住略带夸张地说,眼前只感到热扑扑的尽是白气。

不要这样,到时你可以过宿舍里来看我,我也可以来看你嘛!小姑娘说得挺认真,似乎真的对他充满真诚。

那是的——不过,赶到你调宿舍,我也就该背起铺盖,扫地出门喽。

你呀你……小筱云又气又笑,对他真不知该说什么了。看她那样子,他当时心里暖暖的,甚至有种微醉之感。他觉得自己脸红了,说话也不再那么幽默自信,于是匆匆告别,赶快离开了那间女生宿舍。

对于儿子的婚姻大事,狄臣老汉一直是牵心挂肚的。早在裤裆村当教师那年,父亲就给他悄悄订了一门亲。那姑娘是邻村二十里铺的,他没见过,听同伴讲长得蛮水灵。虽说他家是村里的殷实人家,老父亲凭着一辈子的精明与辛劳,终于在儿子快成*人时盖起了一溜三间土坯房,但一个农村小伙子,不管丑俊能娶上一门媳妇就够幸运了。就像同伴们讲的,只要掀起尾巴是个母的就行。

哪像如今的一些年轻人,情呀爱呀心灵呀人性呀,甚至还要先同居试婚,有的人一年一试,一试就是好多个。有一次是毕业离校前夕,有次突然在校门外的田埂上碰到了班里的一位女同学,当时他们俩就默默地相对而立,什么也不说,后来也不知是谁先伸的,两只年轻的火辣辣的手就勾在了一起,一直勾着勾着,直到校门砰地一响,那位女同学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跑回校……

以后好些天,那位女同学一见他的面就有点躲躲闪闪,使他不由得心里咚咚直跳,觉得应该找机会解释一下或说点什么,然而终于没找到什么机会,直到离校也就再没说一句该说的话……

回到村里,每当邻村上下放电影,一群一伙的青皮后生就在姑娘群里圪圪挤挤,揣揣捏捏,然后就有女的嘻嘻地笑着往人群外挤。他当时二十来岁,正是青春勃、力比多充盈的关键年龄,却不知怎么搞的,对此非常反感。每日上地劳动,极目远眺起伏的群山和千沟万壑,特别是望着那座乡亲们心目中奇伟的“神山”,耳边似乎就听到工作队长杨旭隐隐约约的声音:你和他们不一样不一样!你要走出去走出去去寻找另一种生活生活……直到临考大学的前一年,才和本村的然然定了亲。

然然是美丽而炽烈的,就像一杯烈性的老白烧。在送他去县城坐火车的时候,然然的目光燃烧成两堆绝望的火。什么绣花鞋垫,精心制作的兜肚,还有从大山里采来的榛子、松子,满满地给他塞了一提包。上学之后,然然竟用她那半通不通的文字,给他写来一封又一封信。每封信都要他注意身体,都要来学校看他……吓得他赶紧回信,连说学校不允许谈恋爱,如果知道他订了亲,就要被学校开除。后来,他干脆放假也不回家了,理由是要勤工俭学,打工挣钱。自从见到筱云的面,他才突然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与然然定亲,真是一个误会啊……

然然的爱是热烈的,在她身边他终将被燃成灰烬。而筱云却是一泓清水,一个深潭,清清洌洌,什么时候都让人清爽,让人感到玉树临风、心旷神怡……多少次i他站在艺术系楼下,默默怅望她娇小的身影,多少次,他凝望宿舍窗户上那一点灯光,直到夜深灯灭……

在他的整个生命历程中,筱云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朵飘忽不定的云,一直飞扬在他的天穹中……筱云是清纯的,但又那么世故,她很年轻,又相当成熟,一天到晚快快乐乐,但在她快乐的外表下似乎总掩饰着一点忧郁的伤感……初次见面的那个夜里,他就失眠了,翻来覆去在床上滚,睡在下铺的孟永清喋喋不休地骂他。

你为什么总是离群索居,阴沉着脸,一副愤世嫉俗的怪样子?

每次见面,筱云总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这样问。

这不能怨我,是生活教给我的。

生活?现在的生活不是一天天美好起来了?

那是在城里,在表面,你回到农村看看,再放眼世界看看。过去我们张口闭口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现在才清楚,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是我们,这种历史的玩笑,真开得太大了。

所以,什么事你都别想,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我现在对什么都不相信,什么理想、信念,都是聪明人编出来骗人的。我爸就这样骗了一辈子人,直到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所以,我说你是布尔乔亚。

狄小毛说着,直感到心里堵得慌。

他已经知道,筱云的父亲就是国内有名的大作家筱老。不仅已经平反,而且还肖了省作协主席、省政协副主席。从大山深处出来的他,简直无法想象那是多大的一个官呀。

………【爱的就是咱这放浪劲儿】………

18o。爱的就是咱这放浪劲儿

狄小毛家祖祖辈辈出过最大的官,就是他当过一年多的大队长了。虽然公公道道讲,筱云的衣着都很朴索,有的衣服还洗得了白,但那种优雅得体的装束和与众不同的气质,总是让他在欣喜之余时时感到自卑。

要知道他那时家里不仅不可能给他寄一分钱,而且他还常常从仅有的28元助学金中,省出一部分给老父亲寄去。为了省钱,他一年四季只吃粮不吃菜,每次到饭厅,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快地把米饭或玉米窝窝几口吞到肚里,就旁若无人地迅离去。为了挣钱,他已连续两个假期没有回家,联合几个农村来的同学编写高考复习资料,然后挨家挨户上门推销。所以,在优雅的筱云面前,他一方面有着不可克制的火一样的感情,一方面又时时有一种深深的自卑,甚至憎恶袭上心头……对于城里人和一切有钱人的仇恨,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有好些次,筱云要约他星期天去看电影,或逛北京的名胜古迹,他爽快地答应着,临到走时,却又以种种借口推脱了。要知道,作为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带一个女孩子出去,如果显得寒寒酸酸,那是十分丢脸的。而他,又有着一颗极其自尊而敏感的心。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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