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天寿往桌案边挪了几步,目光凝在跳动的烛火上,沉吟了片刻道:“景玉,当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
苏景玉缓缓抬眼,哑声质问:“说不清楚?亲生儿子险些丧命,做父亲的十年间从不追查,甚至不允许府里的人议论此事。爹,当年若不是你结党营私,动了谋逆之心,儿又怎会遭此横祸!”
“那是李亢逼我!我不想征战一生,最后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苏天寿怫然转身打断,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温声道:“景玉,爹当初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苏景玉一声哼笑,“为了我什么?被毒死吗?”
夜色渐浓,惨淡的烛光被苏天寿的身躯遮挡,他的脸遁入到一片暗影中,更显灰暗。
苏天寿闭目叹息,半晌才道:“景玉,你去佛堂时可还记得,当年那里陈放的都是我苏家将领生前用过的兵器。你祖父当年与李氏合力打下疆土,本可同坐江山,最终却将皇位让给了李氏,只得了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我们苏家两代人血染疆场,为李氏开疆扩土,扫逆平乱。你祖父兄弟七人,儿侄无数,除我之外全部战死沙场,用多少条活生生的性命换回来一块冰冷的免死金牌!李亢因此睡不着觉,想方设法收缴我手中兵权,冲锋陷阵时想起我苏天寿,得胜归来就变了副嘴脸。凭什么!凭什么我在沙场上浴血,回京后还要小心提防功高盖主,不得善终?你以为是我苏天寿想要造反?是他李亢逼我的!”
苏天寿越说越激动,一身紫蟒随着魁伟的身躯颤抖,“我一心辅助太子,没造李氏的反,已经算对得起李亢了!”
苏景玉自打记事起,家里的堂亲叔伯就已经全部战死,变成了祠堂里的一尊尊排位。
他自幼与苏天寿疏远,只知道父亲自小便跟随祖父征战,是位当世罕见的少年将军,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战场上的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几句他幼年读史时便熟记于心的句子,背后蕴藏着多少将士的惨痛悲剧,用命换来的丹书铁券又有何意义,就算能抵挡住朝堂里翻起的风浪,终究敌不过暗地里的一颗剧毒。
苏景玉神情悲悯中带着几分嘲讽,“你辅助太子,劝他弑君弑父,早登大位,就没想过将来太子登基后也会一样忌惮你?还是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到时再反一次?”
苏天寿上前一步怒着反问:
“你以为太子被李亢利用、欺压那么多年就从未动过逼宫的心思?不过是做出推辞的样子罢了!有本事的人被逼急了都会想着反抗的!太子贤德,有治国之能,有容人之量,懂得韬光养晦,也会适时出击,绝非其他几位皇子可比,我辅佐他登基也是为了我苏家满门!”
埋在心底的怨气发泄了一通,苏天寿激动的情绪纾解了不少。
想想儿子这十年来在南疆受的苦,无尽的心痛和亏欠在眼中闪过,缓步走到儿子面前,拍着他肩膀,恳切道:
“景玉,你身为世子,本应潜心习武,将来继承我定远侯府的七尺长枪,可你自幼不爱舞刀弄剑,爹也从未逼迫过你,因为爹不忍,更不甘!我要让苏家从我苏天寿之后再无一人血洒疆场!要让李家世世代代供养我苏家子孙!”
苏景玉无言以对,隔着袅袅香烟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父亲。
二十多年了,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向他道破心声,压抑多年的痛苦、委屈与埋怨同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感堵在喉头,艰难道:
“爹,其实我最祈盼的只是儿时能承欢爹娘膝下,如今能与那老道士一起喝酒斗嘴,爹……”
他仰起头,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吞下。
夜色沉寂,书房外空无一人,簌簌寒风吹在身上沁心的凉。
苏景玉双臂垂在身侧,步履沉重,边走边仰望着夜空。
天黑如墨,半月被浮云遮蔽,只看得见微弱的光,少顷,连微光也不见了。
他笑了笑,凄声道:“师父,你的小徒弟最没用了。”
东院的亭子外菊香四溢,沁人心脾。
他远远地朝主屋那边望过去,层层花树掩映下,门前对挂的两盏玉兔灯笼散着五色的光,旁边的窗子也透出淡黄色的光亮,并不耀眼,却足以驱散黑暗,仿佛能让人从心里亮堂起来。
苏景玉纷乱的心绪平静了些,嘴角勾起温润的弧度,朝那抹柔和的光亮走去。
卧房里温暖如春,外间的长桌上,白玉茶壶和两本道经还如出门前那样放着,内室亮着一盏灯烛,火苗轻柔的跳跃。
逢月躺在极乐椅上,身上的被子盖的整整齐齐,听见响动后倏地起身,“回来啦。”
苏景玉走到她身边坐下,知道她一直在等他,心里暖意涌动,嘴上逗她:“懒虫,天都黑了,别起了继续睡吧。”
逢月没有说话,细细端详着他的神色,苏景玉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心尖颤动了一下。
他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说给她听,本意是不想让她担惊受怕,她是他的妻子,就该在他的保护下活的无忧无虑,可他的隐瞒却适得其反。
他责备自己不该自以为是,歉疚地拥她入怀,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安抚她,坦诚道:“崔东家收到太医院传出的密信,衍王是胃囊破裂,呕血而亡,若拂风的说法无误,衍王应当中了平杀落艳而死。”h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