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令人惊讶,谁都没预料到领袖会说这些。原来满腹的牢骚以及对不抵抗政策的愤慨都凝固住了,人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静静地等在那里。更惊异的事情出现了,委员长做出了更大胆的举动,绕过那些桌子,径直走向人群。显然也出乎卫士们的意料,众人随即簇拥在他的身后,紧张万分。赵成华不得不踮起脚,抻长了脖子来看。他注意到蒋介石的身材消瘦,甚至有些孱弱,但是声音洪亮,委员长说:“诸位中凡渴望为祖国牺牲的走向前来,在这里签名,报名到我们的军校来,我将加以训练,作为我们军队的官佐,使你们有对日
本作战的机会。”
一切都静止下来,委员长和官员们等待着。大多数的学生都缄默了,有不少人偷偷后移。仅仅极少数走向前来签名,接受委员长所供给他们的报国机会。赵成华忍不住向前挪动,忽然被人拉了下衣袖,他因此止住了念头,也止住另一种人生走向。应该说,这是一个奇怪的早晨,赵成华和所有学生一样,压根儿没想到能见到蒋介石。应该说,他们是激动的,激动之余却是深深的失落。
最高当局出面接待以后,“二人演讲团”接连碰壁。这天赵成华头顶烈日来到圣希理达女校,手拿上海天主教名流马相伯的介绍信来联系讲演。出面接待他们的是一位英国女士,许多年以后,赵成华还记得她叫玛格丽特。玛格丽特的皮肤雪白,面孔苍白而缺乏亮泽,看上去没有一丝血色,似乎荆楚之地的骄阳从不曾照耀过她。玛格丽特用蹩脚的汉语拒绝了他们,说:“女学是教会学校,我们信奉上帝,不介入政治。看在主的份上,请您离开这里。”
吃了闭门羹的两人仍不死心,哀求:“尊敬的女士,你们在礼拜天做祈祷,唱圣诗时有许多人的,我们在礼拜结束时再讲吧?”
“那是向万能的主祈祷,主是不会喜欢你们的!”玛格丽特依旧冷若冰霜。
隔了几天,赵成华和曾达生正在商量是不是去长沙、重庆的时候,两湖书院的院长来找他们。院长是瘦小的中年人,鼻梁子上很别致架一副金丝镜。在很谦让地劝茶之后,院长说得很吃力:“书院有书院的难处,这个你们会知道的。”迎着两个年轻人探询的目光,他停顿了片刻:“教育厅要我正式转告你们,请出言慎重。”
“到底怎么了,能告诉我们吗?”
“咳,好吧。”院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推了推眼镜,“湖北省党部已经给教育厅下达了通知,不允许我这里再接待你们了。”
“为啥呀?”曾达生有些急躁。
“上边查看了你们的讲演稿。”
“讲演稿咋的?全是宣传抗日救国的。”
“说你们激烈攻击国民政府,”院长语速很快,漫不经心地瞥了眼窗外。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香樟,因为枝繁叶茂,几颗独立的树木撑开的枝叶,便密密匝匝连成了一片。没有参差,就那么绿绿的,很自然地触碰在了一起,像没有头绪的心事。院长继续道:“说你们有,有宣传赤化的嫌疑。”
汉口没有国恨家仇,只有通宵达旦的夜市和曼妙笙歌,冠生园等大酒店照样灯火辉煌,市井照样生意兴隆。赵成华和曾达生却无处安身,巡回演讲被迫中止了,最紧要的事情是要去找旅店,住在江岸总不是个办法。徐家棚一带是武汉下九流的聚集地,客房价钱便宜但是条件低劣。令赵成华整夜不能入眠不仅仅是蚊虫叮咬,而是伴着涛声而来的哀号。两湖水灾使得数以万计的饥民聚集于徐家棚,简陋的芦苇棚密密麻麻挤满了江岸,夜晚的江边传来阵阵哀鸣。情况越来越不妙,有人在注意东北大学生的行踪。赵成华和曾达生发觉有人在盯梢他们,不论走到那里,总有人若无其事地跟在后面。酷热难熬,本能的警觉叫他们意识到危险步步临近,闭上眼就想到电线杆上悬挂的尸体,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脊背上的汗毛齐唰唰地竖了起来。如何顺利脱身是当务之急,两人不得不放弃了去长沙或者重庆的企图,那么该去哪儿呢,他俩感到彷徨了。黄昏之后的街边热闹起来了,大排挡一家接一家,红红绿绿的食物诱惑着行人,而呛人的煤烟则在街头四处游荡。他们坐下来,要了热干面、莲藕汤。猛一回头,发觉有人在打量他们,赵成华警觉了,莫非是便衣尾随盯梢?趁着添茶的工夫,店家过来耳语道:“武汉可是‘剿共’后方,不宜久留啊。”
心神领会的赵、曾二人悄声问:“去哪里好?”
嘈杂的街声掩盖住了店家的神色:“我看,你们还是回上海。”
第二十四章(1)
比之失魂落魄的众人来,李云龙可谓春风得意。老虎窝爷们的嘴巴不饶人,说他是公鸡戴嚼子——抖起来喽。
李云龙是李三子的二儿子,与赵成华是光屁股娃娃,在荆先生学堂里同窗,后来在城里读了高中。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又粗通日语,恰逢安城县招考“独立宪兵训练团”,便报名应试。李云龙的成绩不错,被选拔出来,入选训练团的条件颇为苛刻,除了文化水平以外还
要求:思想纯正,即拥护日满亲善,直系亲属中无民国军政官员;忠君爱国,即忠于天皇陛下,热爱“满洲帝国”;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一俟从“训练团”结业,李云龙就被派回老虎窝,好日子随之而来,身披黄军装佩黑领章,戴上紫底黄字的“勤务”袖标,大皮鞋扔得咚咚直响,昂首阔步于街头,傲视小小的老虎窝,心安理得地享受荣耀。李云龙对于日本人的指令欣然领命,因此深得赏识,老虎窝系属安城县之大镇且扼守交通要路,由此可见安城宪兵对李云龙的器重。半年之后,李云龙破格加入了日本军籍,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宪补”,李云龙兴奋得许多个夜晚都难以入眠。那天去安城县开会,特意去照相馆照了张像。宪兵和宪补是有差别的,宪兵的袖标为白地红字,而宪补的则是黄地红字。因为袖章上的字样有一字之差,所以在影楼师傅的摆弄下,李云龙拍出的照片是半侧身的,特选角度的结果就是臂上只露出了一个“宪”字来,黑白照片无法区分颜色,其效果绝对是宪兵的感觉。李三子扬眉吐气,将儿子放大了的照片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李三子认为儿子已经光宗耀祖了,没准是祖坟冒青烟哩!还需要啥护宅门神?儿子就是!激动之余竟然将儿子的照片与祖宗的牌位并列了。李三子年纪也大了,腿脚笨重,但是并不妨碍他趾高气扬。高兴之余的李三子会打着酒嗝儿沿老虎窝小街逛上一趟,进东家店坐西家铺子,见啥吃啥,临了还得拿点儿啥。有回喝醉了酒,手拎油炸糕的李三子站到赵家大院门前,高声叫骂:“妈了个臭屄的,欠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