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便带着林瑾,林瑜回到乡下旧宅,准备让林瑾在此出嫁。
旧宅坐落于浦东昌栈南街,小三合院式的二层建筑,二楼还围着半圈走马楼,就连墙面青砖亦是当年专门烧制。
林瑾刚经过卷棚顶的垂花门,便有两个婆子,穿着蓝底竹纹布衫,蹒跚上前,太太,大小姐,小少爷都回来了。
这倆婆子原是以前林瑾家的女佣,因着年老体弱,林母没忍心打发她们,只留下照看旧宅。
其中一婆子,几近半瞎,早已看不清人影,却还是抖抖索索,执起林瑾双手,在上细细摩挲好久,方喃喃道,大小姐瘦了,我早上去街口排了老远的队,买了你小辰光最欢喜吃的下沙烧麦。
林瑾见她满脸皱纹,心下酸酸,遂也拉起她手,轻轻唤了声阿婆,牵着她慢慢往里走去。
整座大宅早已通红似火,金钱纹的窗棂,贴满红艳艳喜字,周遭绸缎帷幔拉起,十分的喜庆。
最显眼的便是庭院角落那株千层重瓣牡丹,枝莹绿,花粉紫,灼灼数朵,开得艳烈似锦,烂漫春浓,空气里亦弥漫着淡雅馨香,偶有暖风拂过,瓣儿微晃,落粉嫣红,煞是美丽。
这是林瑾曾祖母的嫁妆,取名富贵牡丹,代代相传,象征无穷无尽的荣华安康。一礼拜之-后,它的分枝便会跟随林瑾前往简家,从此在那儿扎根繁衍,生生不息。
林瑾坐在堂屋,安静吃完烧麦,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去书房走了一圈,这里还似父亲在世般,整洁朴拙。六七尺案桌,覆着米黄色漆布,上面笔筒水盂,檀架古砚,镜盒烟斗,摆放得错杂有章。
她拾起烟斗,这是英国制的瓷烟斗,烧久之后,表面会亮起一层光彩,绚丽敻绝,耀人夺目。
林瑾忍不住用指腹抚摸,一下一下,轻轻地,她亦想起当年,姆妈会在春日午后沐浴完毕,坐在梳妆镜前,素手纤纤,往乌绸缎般的发丝上,轻抹桂花油,再用桃木细篦的小齿梳一缕缕梳开。
那时候,父亲会坐在拔步床上,嘴咬瓷烟斗,爱意深深凝望镜前女人。父亲的脸庞映在光线中,半晦半明,看不真切,唯有唇角笑靥真切清朗。
林瑾嘟了下嘴,她以前不觉如何,可现在只觉异常羡慕,这样的场景,只怕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不懂为什么姆妈可以嫁给心爱之人,她就得嫁给简溪。
几日的光景,过得稍纵即逝,很快便到林瑾出嫁的前一夕。
这一晚,桌面所有菜都是林母亲手所做,每一道都是林瑾最爱。林母还按照风俗,将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置到一个青花瓷盘,嘴里喃喃早生贵子、永不分离、团团圆圆末了,小心盖上一张红喜字。
林瑾从姆妈手上接过小盘,她将喜字揭开,眼神涣散,茫然无措吃着这一盘小食。
明日让阿瑜送你出嫁。林母见到女儿这般憔悴,完全没有新娘该有的喜悦,心尖蓦然抽疼。
她拉过林瑾左手,柔声劝慰,嫁人以后不要闹性子,要学着做人媳妇。凡事多互相体谅。简溪是好小囡,姆妈不会给你选错人的。还有明天家里大门不会关掉,囡囡,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依照风俗,等新娘走出大门,父母亲就会将正门立刻关闭,用以防止新娘将风水带走。
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如此。
姆妈不信那些,我只愿我的宝贝囡囡幸福快乐。
林母依旧絮絮叨叨,林瑾却置若罔闻,只是麻木地往嘴里塞食物。
桂圆的甜,莲子的苦,花生的脆,红枣的香,入口却变成说不出的酸涩,似毒药般流入五脏六腑。
她的周围变得一切清明,慢慢浮现出陆屿的脸。
想起第一次在药房仓库,浑身是血的他。
她有点后悔,为什么总是和陆屿闹脾气,欺负他,凶他。如果早知有一日,他们注定要分离,那么她一定会对他很好很好。
夜色苍茫,屋外打更人的锣鼓一声声敲来。
林瑜牵着林瑾去点红灯笼,鸳鸯戏水的样式,红红的光影,照得一切温暖如春,如同七夕那晚,他们在天妃宫乞求的那盏。
然而红光晕晕,林瑾心头却如烈风刮过,淅淅沥沥坠着冰凉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