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一带的空气突然凝重而怪异起来,客人付帐后准备离去,绢枝在后面喊道:“先生,你忘了。” “忘了什么?” “绕三圈和学狗叫啊!” 绢枝看到男人狼狈的模样,像个骄傲的女王似地笑了起来。 客人回去后,她对穿着白制服的调酒师说了些话,然后走向博士。 “先生,一直没招呼你,真是对不起,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补偿你。” 如浮世绘美人的脸上充满着暖味的笑。 “谢谢,刚才那位客人也真是的!” “偶尔会遇到那种客人,反正我也习惯了,既不能赶走又无法隐瞒,还好参观费全算在消费额中。” “你后悔吗?我是指纹身。” “一点也不……本来我就喜欢纹身,只是和服和洋装不能交换穿,感到有点遗憾罢了。” “你还是老样子。” “不是说小时候的习惯到老都不会改吗?……我想先生也是一样,依然如故吧!”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先生现在住在那里?” “幸好房子没被烧掉,还在东亚医大当讲师,纹身博士的绰号也是十年如一日。” “最近有没有找到新的人皮?” 早川博士举起酒杯,一口气喝完后,感慨的说:“很遗憾,在通货膨胀如此激烈的日子里,想独善其身都难,那还有时间去想人皮的问题。” “是不是……这不能怪先生,若是时局改变情形可能会好些,还有……对了,我告诉先生一个只有你才能做到的赚钱机会。” “是什么?” “听说美国非常流行纹身,像我这种全身纹身的人,若是在电视上表演,就可以大大地赚一笔。” “你叫我和你一起去美国?” “不是的,这次和美军一起来的顾客中有位叫威廉的,他非常喜欢纹身,也曾参观过东大标本室,内心十分感动。据他表示,若能买到那样的皮肤,不论花多少钱他都愿意,你不妨卖他一些私藏的人皮。” 博士听后相当激动,立刻用拳头敲打桌子。 “不可能的……即使我一贫如洗,也绝不会变卖那些收藏品。” “啊!先生的眼睛好可怕……一提到这件事情,先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和过去一样一点都没有改。” 难怪绢枝会害怕,关于博士,过去曾有过这么一个故事。 有一次,博士在学校和一位东大外科的副教授共进午餐时,突然听到上野的某流氓老大因纠纷而被人砍断一只手臂,目前在学校的附属医院疗伤,博士曾为他手臂上的纹身付过订金。一听到消息后,立刻丢下筷子问道:“纹身有没有怎么样?” 博士不问对方的生死或情况如何,却问了医生不该问的问题。 那位副教授感到十分吃惊,后来每次遇到人就说:“你不知道,早川先生那时的表情……我连第二句话都不敢说,若是他发现满意的纹身,很可能不惜杀死对方以获得……” 早川博士对绢枝的话置之一笑,很可能是因为当时副教授所说的话。 “先生真有办法,竟然知道我在这儿。” 绢枝悄悄地改变话题。 “有道是走过蛇走的路,一定可以找到蛇……我既然想看你,就会不远千里寻来,世界看起来虽广,其实却十分狭窄,最上竹藏是我外甥。我训练他如何寻找纹身人皮,两三天前他告诉我,他发现了日本罕见的杰作,追问之后才知道竟是你,我好像与初恋情人重逢一般快乐,有如爬上世界之巅。” “原来先生是他的叔叔……那和我也不是外人罗?我是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不知为什么,绢枝心头涌起一阵不安的情绪,声音听来也不十分自在。 “正因为我们不是外人,今天才有办法可以见到你,还好我是医生,有触碰女性肌肤的特殊权力,可能的话,请你把皮卖给我。” “先生贵庚?” “我今年四十六岁。” 博士看起来不只四十六岁,可能是战争期间长久辛劳之故,头发都半白了,不但面黄肌瘦,皱纹亦很深刻,明亮的灯虽照亮了一身西装,却无法掩饰疲惫的身躯,金边眼镜下锐利的眼神是唯一年轻的表征,流露出只有偏执狂特有的固执与贪婪。 “我和你的年纪就像父女一样,先生保证能活到我死的时候吗?” “这倒无所谓,不论是由我或别人来剥皮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将纹身留给后代,这是你对过世父亲的义务,也是最后一次的尽孝。” 绢枝微微地颤抖。 “我父亲曾说过,先生真是可怕的人,一旦看上对方,即使杀死对方也会……” “我是个偏执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绢枝燃起了一支“朝日”烟。 “我有菲力浦·毛里斯3的烟。” 博士也点了一支外国烟,绢枝摇摇头说:“我只抽有烟嘴的,因为一玩起骰子就会沉迷于胜负之间,而忘了香烟的存在,最后烧伤了手指,我总认为是不好的预兆,所以习惯抽有烟嘴的。” “所谓玩玩,是不是赌博?” “是的,有阵子我在横滨的赌场相当有名,如果我手气不好,就脱下衣服让大家看我的背部,说也奇怪,手气就不那么坏了。父亲曾说,纹鳞片、鲤鱼、蛇和龙一类的东西,金钱运会变得很好,很可能是真的。” 从谈话中,博士觉得绢枝的身上缠绕着一股阴影。 “这样看来,纹身就成为女人的一种利器了?” “现在你还赌吗?” “不赌了。” “我是说骰子,最近升格为轮盘赌。” 绢枝静静地注视隔壁的房间。 “武器——不错,既然你隐瞒不住,为何不把它当作武器来利用?” “利用?” “我听雕宇说,一位名叫阿若的舞妓,每逢夏季就穿上镂空的和服在浅草的雷门附近卖红梅煎饼,身上的衣服哪掩得住纹身呢?消息传开后,客人纷纷从四面八方拥来。” “你该不是叫我在新桥卖烤蕃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认为以你的姿色和纹身做招牌,不管是经营这家酒馆或其他生意,该都会很成功才是。” 绢枝闭上眼睛,过一会儿,轻吐出紫色的烟。 “如果那个人不那么善妒,我倒可以考虑一下,不过我想是没什么希望的,这里的经营方式有一半是做为公司的会员俱乐部。虽如此,就连我要上街,他也不信任我。” “会这样吗?现在不是男女平等的吗?” “总而言之,女人是可悲的。就算我是纹满全身的女流氓,也毕竟还是女人,女人永远是奴隶,即使是战败后也还是一样。” 早川博士往嘴里放了一片点心。 “我看这件事下次再谈吧!我来是要告诉你,本月二十日雕勇会要举办一个纹身选美大会,你能参加吗?他们请我当评审,要是你参加,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含笑九泉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不供观赏,孝之始也;不使受损,剥皮而遗后世,孝之终也。” 绢枝像在宣读古板的文告,口气极为严肃,但眼神却像淘气的小孩一样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