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不用如此顾及我,”齐子彦笑了,“也不用处处顺着我说,你既然想起了以前的事,应该知道我不会按着身份看待你的。”
“倒也不只是身份,”阿九笑着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想尽量让主子开心。”
“所以就不去问可能引起不开心记忆的事,阿九从小就是这样呢,”清风和浮尘溶进了齐子彦带着笑意的目光中,“不过也说不上什么不开心,反正今日也闲得很,讲讲故事也不错。”
既然这样说,阿九便做个安静的听众。
“那年办蕃学来了外族的学生,国子学里一度流行起骑射,我那时候很要强,无论是什么课目都想取得好成绩,骑马的场地有限,我就多去练习射箭,终于将射靶的准头练得不错。”
阿九想起了元宝曾说过的,主子曾经一直想通过努力获得父母的认可。
“当时的同窗虽大多是权贵出身,但毕竟都还是学生,有喜欢嘲笑他人家世身份的,也有不少相对友好或不关心此事的,因此我也时常被邀请参与游玩宴会之类的活动。平时我囊中羞涩,并不经常参与,除非是相熟或是实在无法拒绝的,比如那次皇室在皇家猎场组织的秋游狩猎。”
“皇家猎场,是指皇家举办秋猎的地方?”那地方阿九还真去过一次,在他回京受封时刚好赶上了那年的秋猎。
“不是,”齐子彦好笑地摇头,“我们不过是些半大小子,就算出身尊贵也没有资格随意启用秋猎专用的猎场。皇家的猎场大大小小有许多处,大部分是为了不同身份和场合的活动所预备,也供皇亲国戚游乐所用。”
“那处是敬王爷常用于玩乐赏景的猎场,规模不大,猎物也大都是小型动物,最大不过鹿而已,十分安全,不然若是朝中一二品大员的嫡子出了事,如何担待得起。”
王爷不过是皇亲爵位,既无封地又无实权,不谈尊贵,与朝中一二品的大员是不能比的。
“这是主子第一次狩猎?”
“是,从前只是小时候被带着在外围看看景,自己进山狩猎那还是第一次,”齐子彦看看挂在侧边的弓和箭筒,“所以射的不好。”
齐子彦一看阿九的表情就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阿九在他面前如今越来越不会掩饰心思了。
“我不喜欢狩猎,并非因为被人取笑了,”齐子彦摇头,“取笑我的人那么多,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更何况我们这些没有骑射底子的小少爷,又有几个人能自己猎到出色的猎物呢?”
“主子应该是猎到了。”阿九有这样的直觉,正是猎到后的什么事,让主子不喜了。
“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齐子彦惊讶地眨眨眼,“还真是,猎到了一只兔子。”
“但我着急、箭矢的力度不足,那箭射入兔子的身体,却一时没能毙命,在原地使劲挣扎,血喷得到处都是。”
“我看得呆住了,隐隐觉得害怕,不敢上前,最后还是一个武将家的子弟上前用匕首了结了兔子,递给我的时候这么跟我说,‘你若是没法一箭毙命,就尽快用匕首杀掉。虽然都是死,虽然只是兔子,但为了人的玩乐,让它这样挣扎着死去太残忍了,还不如给它个痛快。’”
这话让阿九想起了战场,想起了那些求他给个痛快的将死的士兵。
那些溅到身上的血,无一不是生命的重量。
“那个孩子真的很厉害,我也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佩服武将,佩服他们对生命的正视,佩服他们对生命之重的明晰,佩服他们能承担起这种生命之重的勇气和坚强。”
“武将也不都是这样的,因为习以为常而渐渐漠视生命的也有。还有些只是恰巧在某个时机顺势而为出了头,完全没想过太深刻的东西,也没那么多值得佩服的东西。”阿九看着林子,齐子彦却能明白,阿九是在说他自己,也像是在暗示他什么。
在暗示什么呢?
其实好像也挺好明白的。
“阿九是怎么看待曾经的自己的?”
阿九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主子是怎么看待曾经的我的?”
齐子彦没有回答,只是和阿九对视着,这回反而是阿九先挪开了目光,像是逃避。
“主子若是把我看作一个很值得佩服的、心有沟壑的武将,甚至是一个英雄,那大概总有一天会失望的。”阿九不肯看过来的目光展现着一种不安。
最近他经常会想起曾经的事,那个小小孩、和那个时候的自己,或许这段经历在齐子彦的童年里独树一帜所以印象深刻,但毕竟只是两个孩子四五天的相处,没发生什么值得铭记的。那么,主子对他超越身份的重视和在意,会不会是抱着崇拜和向往英雄的心而生呢?
这样被高高抬起的位置,阿九已经坐上去过一次了,若是他在主子心目中始终是那个英勇的武将慕青峰,那可能也要不了多久,他就又会从这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再摔下来一次。
他不是那样的英雄,至少不完全是。
他还没弄清楚失去那个身份的自己,如今是什么样的人。
“英雄啊,”齐子彦让马停下、靠近点盯着阿九看,“我的确认为阿九是英雄。”
果然如此。
“但是不只是阿九说的那种英雄,也不只是把阿九看作英雄。”齐子彦又猛地倾身过来,近得堪称危险,“如果我说最令我高兴的是,青峰哥哥现在作为阿九能一直在我身边,青峰哥哥会觉得我卑鄙吗?”
“不会。”这样的距离让阿九的脑子有点停摆,主子强势又模糊的话语、以及上挑看他的堪称魅惑之态,让他还没想明白含义就顺势回答了。
如果不是看到了齐子彦攥紧缰绳的手,他都不会察觉到主子在紧张、在试探。
“不会的,我喜欢成为阿九后的日子。”
对方温柔的神情融化了棱角分明的脸,专注真诚的目光印在齐子彦的虹膜之上,从眼里一路烧到耳根。他撤回身,微微低下头掩盖面上的热度和兴奋。两匹马慢慢向前走去,一时间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