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以萧琰之智,又怎会不清楚若随便从皇子里挑出一个当成「挡箭牌」,在眾人皆不知萧宸有望康復的情况下,是极有可能引火烧身、致使事态失控的?所以他寧可借势拖着,也不会让其他几个儿子有成长到足以威胁爱子地位的机会。
想到这里,沉燮便又有些庆幸了。
──也幸好二殿下确实有望康復。否则以圣人对二殿下的娇疼眷宠,就算真由诸皇子里另择了一人上位,态度上怕也不会有所改变,更不可能放弃治癒爱子的任何机会。到时若仍找不到也就罢了;要还真找着了,岂不又给储位之事平添乱源?
不晓得沉燮心中推想之事正合了自己前生的轨跡,萧宸毕竟是知事理的,见父皇将自己的事直言道予了二人,便也努力调整身子作出正襟危坐的模样,一脸严肃地用怎么听怎么软糯的嗓音同二人致歉道:
「宸儿此前多有隐瞒,还望丞相和大学士莫怪。」
「不怪不怪,二殿下也是不得已么。」
因萧琰平素总是想方设法将爱子拘在紫宸殿里不与外人相见,故楼辉虽为皇子外祖,也是久久才能见上这个外孙一回,对萧宸一板正经的可爱模样自是瞧得两眼放光,恨不能像堂上的帝王那般将外孙小小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不放。
至于一旁的沉燮,他是用看储君的眼光看待萧宸的。虽觉萧宸快十岁了还这般黏人多少有些不妥,但见孩童言行气度落落大方,身量又比皇长子萧宇和皇三子萧宜都要来得娇小许多、显然当年中毒之事确实影响颇剧,心底那一点挑剔的心思便也消逝无踪,客气地点头还礼道:
「二殿下无需如此客气。」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二位也不忙出宫,直接在前殿暖阁歇下吧。」
见爱子之事已算是揭了过,本就有心结束议事的萧琰便也顺势接过话头,让二人直接在宫里歇了──现下已是深夜,若让二人出宫回府,只怕还休息不到一个时辰,便又要起身准备早朝了。
沉燮与楼辉俱是天子近臣,这点荣宠本也算不上什么;双双谢过后当即起身告辞,在宫人的引领下各自到前殿安置了。
送走了二人,萧琰也带着爱子回到正殿重新歇了下。可直到怀中孩童的吐息已因熟睡而重归平稳绵长,他也依旧迟迟无法入眠。
因为那耗费了近十年的光景终得尘埃落定的一切;也因为此刻正于怀中安眠的、那承载了他太多眷宠和期许的爱儿。
多数时候,萧琰都是个十分冷静理智的人。至于那「少数」是什么时候,却十有八九是落在宸儿身上的。
每每对着满心满眼都是他这个父皇的爱子,萧琰虽不曾忘记自己身为君王的责任,可佔据了主导的,却总是对次子的爱宠与疼惜。所以他才会让宸儿日日与自己同吃同住,连安寝也是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他欣喜于宸儿的聪慧、期许着宸儿的未来,但于此同时,他却也以保护为由将宸儿牢牢拘在了紫宸殿里,放纵着让宸儿对他百般亲近依恋,就连宸儿这种半夜醒来一没见着人、就非找到不可的黏人性子,他也从未想过要加以扭转修正。
不只不曾想过;他,甚至是十分享受被宸儿这般缠着腻着的滋味的。
想起方才宸儿哭着前来寻他时、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里只单单映着自己身影的专注和依恋,萧琰只觉得自己从没有一刻那样欢悦满足过;是以当宸儿缓过气来、留心到同样在场的楼辉和沉燮时,他一瞬间甚至起了几分将宸儿带离此地、严严实实地藏匿起来的衝动。
就像他这三年来所做的那般。
──可他不该如此的。
既然将宸儿视作储君、认定宸儿是日后唯一有资格承继大位的人选,他就该努力让宸儿坚强独立起来才是,而不是以宸儿年幼体弱为由光顾着满足心中的怜惜爱宠,却不让宸儿有成长茁壮的机会。
在此之前,他总是以「宸儿身子仍未尽復」为由将宸儿拘在紫宸殿里,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心态有何不对;却是直到出了今日这场小小的意外,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对宸儿有着这样深、这样强的独占慾。
他放纵着宸儿亲近依赖的行为看似眷宠,实则却大大阻碍了宸儿的成长。
思及这三年来爱子眉眼间从来只关注着自己的孺慕眷恋,萧琰一方面情不自禁地为此满足欢喜、一方面却也再一次体认到了自己心态和做法上的失当。
──他也不是没有其他儿子,为什么就从来没有注意到宸儿的反常呢?以宸儿的年纪,就算性格本就偏于文静,也绝对没有天天被拘在屋子里还从无怨言的道理;更别说是满心满眼只惦着身为父皇的他、对旁的事也几乎不怎么上心了。
也或许,不是他不曾注意到,而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因为宸儿的黏人和依恋,是他放纵着一点一点宠出来的、根本就是他心里期待的那个样子,所以才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对,还对这样的父子亲情极为享受。
想到这里,萧琰的面色一时几乎有些扭曲;可凝望着爱子睡顏的目光,却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怜惜和专注。
──既已知错,他自然是会改的;但以现在的状况,就算要改,总也得……等到高氏之事彻底落定后。
所以在那之前,还是一切照旧吧?
如此,也好让他……再享受一阵这种终将成为奢侈的亲密。
怀揣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境,一声低叹后,帝王终究闔上了眼,怀抱着爱儿娇小的身躯沉沉入了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