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让太医过来,请一请脉才是。”宋妃忙推辞道:“少君言重了,妾身只是胸口有些闷,并不打紧的,想必是入了秋,天气生燥,有些胸闷恶心的缘故……好端端的,又何必劳师动众。”
她说者无心,然而旁边谢氏听了,心思一转,却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想起一事,不由自主地低低‘啊’了一声,随即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宋氏的小腹,她终究比宋氏要大上两岁,知道的多一些,因此便犹疑不定地道:“前日我去妹妹那里,就听人说妹妹这几日不大爱吃饭,似是因为天热没胃口,今日却又这般……莫非……莫非是……”
在座的都没有笨人,此言一出,顿时都明白了谢氏的意思,宋氏一怔,旋即又是不敢相信又是小心翼翼地有所希冀,满腔五味陈杂,心中栗六,一张脸都紧张得微微泛了红,神情茫然,期期艾艾地嗫嚅道:“……怎么会?姐姐说笑了,我、我哪有那个福气……”说着,却下意识地用右手抚上了小腹。
谢氏却是看了一眼沈韩烟,因他是男子,有些话自然实在不方便在他面前说出来,便先起身告了罪,这才轻轻一扯宋氏的衣袖,和颜悦色中亦带了仔细,小声问道:“妹妹,我且问你,你这个月的月信可是已经来了?”宋氏闻言,粉面微微泛红,满脸羞涩,声如蚊蚋一般,踟蹰了一下,才细声道:“……还没有,已经迟了好一阵子不曾……那个了。”谢氏轻咦一声,哂道:“这么一说,八成是真有身孕了……好糊涂的人,叫人可说你什么才好?都迟了这么久,自己还不往这地方想想?我再问你,近日身上是不是有些懒怠,且又爱吃酸的?”宋氏低低羞声道:“我向来每回这个都不大准时,因此才并没有疑心……至于说想吃酸,似乎确实有一点儿,身上也比往常要懒得动……”谢氏闻言,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失落,心中百味交杂,轻叹一声道:“傻子,怎么这样不知事。”说着,已转身朝着沈韩烟道:“妾身方才问过了宋妹妹一些事宜,但事关子嗣大事,妾身却也不敢做准究竟如何,还请少君定夺。”
沈韩烟倒也不觉得怎么,只不过这毕竟不是寻常的姬妾之流怀孕,而是有名分阶位的侧妃,确实不是一件小事了,因此便吩咐了下去,命人即刻传太医过来,一面又让人扶了宋氏,回到她自己的居处歇息。不一时,一名已经上了年纪的太医赶了来,先是见了礼,这才坐在床前细细诊脉,片刻之后,脸上已满是笑容,道:“……回少君的话,臣已可确定,世子妃眼下,已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一句话有如平地一声春雷震响,宋氏原本正躺在榻上,盖着丝被,满心期待之余,实在难免有些局促和紧张,此刻听了这话,再难掩住心中的巨大惊喜,已然喜不自胜,欢欣得盈盈欲泪,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幸福神采,旁边谢氏见了,则是心情复杂,眼中满是羡慕之色……沈韩烟闻言,微微点头,命太医开了安胎的方子以及列出孕妇应该注意的事项,由于是关系到子嗣之事,因此又传了宋氏近身的宫人过来,吩咐日后遵照医嘱,好生照顾着宋氏每日的饮食起居,小心服侍,不可懈怠,这才带了一干内监宫人返回。
……
北堂戎渡出了乾英宫,也没乘轿舆,只自己慢慢稳下心来,踱回居处,一路自然心事重重,面色沉郁,缓缓步行之间,连这条路也不知道怎的,似乎变得比平时要长,就像是怎么也走不完了一样,身上也不觉有些疲乏了。彼时日光正好,路上安静,一队鸿雁徐徐飞过天空,直飞到天际深处去,北堂戎渡看了那鸟群无忧无虑的模样,忽有些感触:自十几年前降生于北堂氏这样人家的那一刻,所有的平淡和安稳,都已经注定了此生永不可得了……
正想着,脚下已路过一处圆湖,北堂戎渡见湖面光滑平整如镜,只觉得此刻心中也好似这一泊静水,表面看起来仿佛无波无澜的,但水面下是否真正暗潮汹涌,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不能自控……一面想着,一面顺手攀住岸边的一树花枝,手上一只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光芒璀璨,然而在日光下却显得刺眼又刺心,北堂戎渡目光凝凝,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却没一阵的工夫,只忽听‘啪嗒’一声,那一根带花的树枝已是被越拗越弯,终于承受不住,从中断成了两截。
北堂戎渡猛地一下回过神来,松开了手,原本的满腔不悦与失望,却好象突然随之一下子有了些明朗豁然之意,他想起北堂尊越平日里对自己的种种关心爱昵,父子二人之间的亲厚无间,一时不觉略略有些失神——即便他父亲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但比起这些,还是两人之间的感情才最是重要,与之相比,其他的一些事,似乎也就不是那么太要紧了……
北堂戎渡毕竟不是寻常那些只知冲动,容易意气用事的少年人,先前一时的愤慨与失望冷却下来之后,理智便重新慢慢占据了上风,他转而将手搭在朱栏上,默然平复着心绪,脑子里飞快地谋划着,此事若是由己及人来推想一二,换作是他自己一时不察,在无人得知的情况下,碰了北堂尊越的姬妾,又当如何?想必或是出于隐隐的惭愧,或是因为觉得不算是什么大事,没有放在心上,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心理,总而言之,只怕也是不会自动告诉北堂尊越的……思及至此,若是将自己放在北堂尊越的立场上去想,方才对方的那些反应,似乎也就算是无可厚非了。
北堂戎渡这样想着,渐渐地也就有些松了心中的那股说不清的复杂之意,半晌,他终于平静了下来,决定将此事压下,就当作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就是,虽心中仍是不能完全释怀,但想起北堂尊越素日里待自己的好处,两人之间的情分,又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为了这种事情,与父亲生了嫌隙,何苦来哉?因此也就罢了,深吸一口气,自回了移澜宫不提。
刚走近移澜宫南面的一条青石小道,就见迎面孟淳元身负长剑,似乎刚刚练功回来,见了北堂戎渡,便眼睛一亮,笑着快步走了过来,喜洋洋地道:“……世子大喜!”神色之间喜孜孜的,似是有什么难得的好消息一般,北堂戎渡闻言一愣,不知这所谓的‘喜’是从何处而来,他此时心情不太好,正在烦心当中,神气也不怎么振作,遂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只淡淡问了一句,道:“孩子家说话没头没脑的,什么大喜?”
孟淳元如今已经十四,在北堂戎渡身边已有了两年多的时光,渐渐地已是将北堂戎渡当作了兄长一般,十分亲近,眼下只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见北堂戎渡开口问上来,刚要欢欢喜喜地说明,脸上却又忽然闪过一丝狡黠之色,改为笑吟吟地道:“我不说,还是等少君来告诉世子罢。”北堂戎渡轻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哂道:“臭小子,年纪不大,倒学得鬼头鬼脑的。”说着,也不在意,只与孟淳元一起回到宫中。
北堂戎渡进到殿内,翠屏带人上来服侍着他换下外衣,又奉上了热茶来,北堂戎渡坐下喝了一口茶,只觉菊花的清苦香气缭绕在口腔里,令原本有些疲软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儿,便以手支颐,略有倦倦地微阖了眼睛,翠屏见他一脸乏力之色,便柔声道:“世子今日可是累了?不如且去睡个午觉,养养神也好。”北堂戎渡慢慢喝了一口菊花茶,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道:“……也好。”翠屏闻言,便命人去收拾床铺,自己则替北堂戎渡卸衣解冠,服侍他休息。
北堂戎渡安坐在梳妆镜前,让翠屏给他梳头,自己伸手取了一些舒神静气的樟树精油抹在太阳穴上,缓缓揉着,却从镜中看见正为自己梳头的翠屏面色微喜,便问道:“……见你脸上似乎有些喜色,方才淳元那小子也说我有什么大喜,怎么,莫非真有什么事么?”翠屏手上拿着犀角梳子,仔细给少年梳理着长发,闻言抿嘴儿一笑,脸上的喜色愈浓,只吟吟含笑不语,片刻之后,才笑道:“……确实是喜事呢。”北堂戎渡用手帕擦了擦手,一面轻扬唇角,把玩着妆台上的一只珐琅盒,漫不经心地笑道:“好端端的,我又能有什么喜事了?”正说着,忽从镜子里瞧见沈韩烟手里牵着北堂佳期,走了进来,不由微笑道:“哦,这爷儿俩倒来了。”说着转身探出手去,对北堂佳期和颜悦色地道:“来,露儿,让爹抱一抱。”
北堂佳期瞧见了父亲,咯咯笑着,颤巍巍颠跑着扑进北堂戎渡怀里,笑嚷着道:“爹爹……”声音清嫩而酥柔,叫人听了就忍不住想要狠狠疼她才好,北堂戎渡搂了女儿软绵绵的小身子,开怀笑了起来,用干净丝绢仔细给她擦了一下粉嘟嘟的小脸,笑意殷殷,在北堂佳期的腮帮上亲了一口,这才柔声问道:“露儿吃了饭没有?”北堂佳期睁着圆亮清澈的金色双眸,小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含糊答道:“吃饭饭……”北堂戎渡见了她这一双酷似北堂尊越的眼睛,不觉心中感叹,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此时沈韩烟微微一笑,走近道:“……从王上那里回来?”
青年的声音很是温和,让人安心,北堂戎渡用指头拨着手上用珍珠镶成梅花形状的翠玉扳指,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挥手示意翠屏下去,这才抱着北堂佳期在一张贵妃榻上坐了,身子歪在几只软枕间,拣了一枚橘子悠悠剥着,从容道:“虽是九月份,这暑气却还不退,待会儿叫人再去拿些冰来,放在殿里镇着。”沈韩烟答应一声,言毕,端正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蓝绡宽袖中微微露出修长的双手,安然放在膝上,右掌下压着一柄折扇,腰间垂有一个镂银繁丽的香球悬,香氲袭袭,面上含起一缕浅笑,道:“对了,今日有一件事,总要和你说说。”
北堂戎渡正用剥好的橘瓣喂女儿,闻言侧头想了想,忽而懒懒一笑,以手支颐,淡笑道:“哦?先前就有人说我有什么喜事,你倒说来听听。”沈韩烟淡淡而笑,也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只用那柄象牙骨的扇子轻轻敲着手,手指修长且又如玉一般莹白,清泠泠地似乎比扇柄还要光润些,颇有令人惊艳的意味,微笑道:“今日确实是有喜事……北堂,上午宋侧妃经太医诊断,已确定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这一句话端得是晴天响雷一般,听在北堂戎渡耳里,禁不住眼皮突地一跳,下意识地道:“……你说什么?”由于北堂戎渡掩饰得极好,并不曾骤然变色,因此沈韩烟倒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妥,只是当北堂戎渡没有听清楚,便又重复了一句,道:“……我是说,宋侧妃已确定有孕,大概有一个多月了。”
北堂戎渡骤然凝眸于沈韩烟,目光中深深藏住那一丝冷凝之色,却不是欢喜,只顿觉心寒,脑子里酸疼不堪,他回味着方才青年那句话,袖中的手越来越滞住,几乎要僵在了那里,心中越发沉了下去……他记得自己确实在一个多月前于宋氏那里就寝,当时正好是他遇刺受伤的前两天,时间上倒是差不多能够对得上,但眼下他却已断定北堂尊越与宋氏曾有过事端,因此北堂戎渡根本不能确定这个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儿女,还是自己的弟弟或妹妹!
思及至此,北堂戎渡心中霎时间沉了又沉,神情也悄无声息地渐渐冷寂了下去,额前的发丝无端平添了一种柔滑的冰冷触感,滑过脸上时,比平时更为鲜明……北堂戎渡面上淡近于无地一笑,几不可觉地缓缓泄出心底那股冰冷的复杂之意,他简直快有些控制不住,脸上搁不下去,几乎就要脸色开始发青,勃然作色,却又强行忍耐着,把一腔惊怒之气努力沉了下去,面上尚还自然,只含了一丝隐隐带有讥诮意味的冷笑,缓缓说道:“哦?是吗?那倒真的是件喜事了。”说着,命人传话下去,赏了宋氏一些古玩珍奇等物。
如今北堂戎渡的养气功夫已十分到家,喜怒不轻易露于形色,沈韩烟也没仔细观察,因此自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沉吟片刻,便点头道:“宋氏身为世子侧妃,毕竟与当初露儿的生母不同,因此我便拨了几个从前侍奉夫人的年长宫人,去宋侧妃那里帮忙照料一二——她们是伺候过夫人生育的,想必更妥当些。”
北堂戎渡此时正心间阴翳难明,闻言,不由得郁极反笑,鬓角垂下的黑发微微颤动,划过胸前,此时此刻,他原以为自己会将从昨夜起就一直积郁到眼下的怒气一并爆发出来,然而事到临头,却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不好的反应,只扬一扬唇角,几乎微微含出一缕听到自己又要做父亲的人应该有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淡淡笑道:“……说得正是,也确实该当如此。”说着,抱过旁边的北堂佳期,以便掩饰住自己脸上的异样,同时心里已越发冷了起来——无论如何,那都有一半的可能不会是自己的孩子,并且自己与北堂尊越容貌酷似,又是父子,孩子生下来之后,也不可能从模样或者其他方面检验出究竟是谁的骨血……
沈韩烟倒没察觉出不妥,只问道:“北堂,怎么,你不过去看看么。”北堂戎渡不露痕迹地道:“……今日累得很,明天我再去看她罢。”沈韩烟见少年面上确有倦容,便起身将北堂佳期抱开,扶着北堂戎渡躺下,道:“那你睡罢。”北堂戎渡一面拉过丝被盖在身上,一面淡淡道:“……把我书房里的公文拿来,待会儿醒了我还要看。”青年应了一声,放下罗帐,这才带了北堂佳期出去。
下午北堂戎渡醒后,喝过药,便开始批阅公文,转眼之间外面日落西山,已是到了傍晚,北堂戎渡记起自己已经答应了北堂尊越,晚间会与他一起吃饭,因此动手将书案上略略整理了一下,便唤人更衣梳洗,乘舆前往乾英宫。
两人一时用过了饭,宫人又送上刚煎好的药来,暂且放在桌上凉着,北堂戎渡趴在窗边看远处的荷花池,此是已入九月,满池的荷花几近凋败,散发着一股颓唐的靡靡甜香,令北堂戎渡不由得想起当年与北堂尊越泛舟游湖,于满船星辉中徜徉的时光,心绪亦逐渐飞远,正值此时,身后却已贴上了一个温热强健的胸膛,北堂尊越温柔地扶着少年的肩,一如既往地于耳边低笑道:“……你在看什么?”
殿内静静,仿佛无人一般,窗外传进来颓靡的花香,伴随着晚风穿过颤颤摇曳花树的细微沙沙声响,北堂戎渡今日不知道怎么了,竟被北堂尊越怀抱中那熟悉的龙涎香气味呛住,微微咳了一声,既而感觉到北堂尊越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肩头,目光便微微晃了几晃,轩一轩眉毛,却很快就温顺倚靠着父亲的胸膛,笑着拉过对方的手,道:“我在瞧着那荷花呢,可惜已经谢了。”
北堂尊越一只手抱着他的肩膀,金色的凤目中有着融洽的暖意,轻声笑道:“那有什么,明年不就又开了。”北堂戎渡眼角微微飞扬,道:“也是,这世上又哪有常开不败的美景。”北堂尊越抱一抱他,将面容埋在少年的青丝之间,低声笑喃道:“好了,你也别看了,桌上那药都放了半天了,你先把它喝了。”北堂戎渡转过身来,微微打了个呵欠,眸中略有些散漫的微光,道:“最烦喝那恶心玩意儿,我宁愿去吃黄连。”北堂尊越笑了笑,用脸颊贴着北堂戎渡的额头,声音也柔煦得如同拂面的清风,哂道:“……就你最难伺候。”
一时北堂戎渡皱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