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韩烟一面仔细剪去一片叶子,一面随口道:“方才见她似是有些犯困,我便让人带她睡午觉去了。”北堂戎渡点了点头,又摸了一下肚子,道:“真是饿了,今天上午大半天就吃了两块点心,快叫人弄些吃食送来。”沈韩烟闻言,有些奇怪地道:“怎么,中午没吃饭么。”北堂戎渡笑道:“要是吃了,哪里还能饿成这样。”沈韩烟皱一皱眉,不悦道:“跟着你的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怎有叫你饿着的道理。”北堂戎渡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懒懒笑道:“跟他们有什么相干,我下朝之后,就和父亲在一块儿处理了些政事,一时忘了时辰,没顾得上吃饭……眼下当真有些饿得紧了,不拘什么东西,随便弄两样来吃罢。”
既是如此,沈韩烟便让人去准备,不多时,便摆上几样清淡小菜,眼下因是秋季,正是螃蟹肥满之时,就又蒸了三五个来,沈韩烟坐在一旁,亲动手剥蟹,将那雪白的肉和金红的蟹膏都一一仔细剥出,盛在描金青莲纹的小碟里,又略微添了些调味之物,这才递与北堂戎渡,北堂戎渡一面吃着,一面简单用筷子夹些小菜,匆匆配着吃下两碗饭,这才洗手呷茶,让人撤去桌子。
沈韩烟洗过手,取了毛巾擦干,北堂戎渡见他身上穿着一件冷青色长衫,头顶挽有玉冠,整个人如同修竹临风也似,便笑着说道:“这身打扮虽然好看,却多少要显得薄了一些,眼下到底是深秋近冬,你也总应该防着些寒,若是在屋里也就罢了,倘若在外,至少要加一件斗篷才好。”沈韩烟笑了笑,道:“嗯。”北堂戎渡挥退众宫人,待室中仅剩彼此之后,便说道:“是了,我正有事情要跟你说。”言罢,便将北堂尊越所说之事,对沈韩烟细细讲了一遍。
沈韩烟听罢,有欣喜之色,含着笑意看向北堂戎渡,说道:“这当然是好事。”北堂戎渡将右手抵在颔下,慢慢思量着,说道:“看父亲的意思,是当真要让我建制……成系统。”
他没有多说,但沈韩烟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对北堂戎渡的心思也可以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了,此时只听了他说出这一句话,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话外之意——太子位为储君,是皇位的法定继承者,往往按规定会设置规模庞大的东宫官署机构,以期太子在继位前对全国政治有所历练与了解,参与政事,合法建造属于己的班底,使日后政权可以顺利稳定地接替下去。
但古储君和帝王之间的关系,却又极其复杂而矛盾,彼此保持着某种微妙,一方面,朝廷需要有确定的继承者,但东宫的存在又会对皇权构成一定威胁,东宫建制使储君能在正式继位前有亲临朝政,磨练政治手腕的机会,但同时也容易形成太子党的政治势力,那些东宫官员班子是日后太子继位的重要辅助亲信,甚至曾经还有过东宫太子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例子,但太子一旦势力过分膨胀,包揽的政事过多,就往往容易与皇帝发生冲突,有时甚至在足够的力量之下,可与皇帝分庭抗礼,引发权力争夺,而这种过于强力的储君,往往就会出现叛逆乃至篡位的现象,发动政变,因此不少帝王都会去控制太子的权势,压缩东宫建制的规模,并采取各种措施加以防范和限制,大力削减东宫,使东宫官职多无实际职权,甚至有将其裁废掉的,使太子权力减弱,被控制在宫城之内,这东宫官署,也就只是徒具虚名了,如此种种,只因为在最高的统治权位面前,古所谓的父子骨肉亲情,实在是薄弱得可怕!
但如今以北堂戎渡向来受宠眷的程度,以及眼下的神情,沈韩烟可以猜测得出,北堂尊越定然会是极大地放权……原来这两人父子之间的情分之厚,向来的信任之深,竟至于斯么?
北堂戎渡调匀了呼吸,着意沉思,一面用手缓缓拨弄着腕上的一串珈木佛珠,片刻之后,曼声道:“如今大都基本已经筹建完备,宫室也扩改得差不多了,大概入冬之前,就可以尽数落成,咱们应该便会搬去了……这样的话,最近你就让人将东西都归整清理一下罢,免得到时候有什么麻烦。”沈韩烟嗯了一声,颔首道:“……这个我然知道。”北堂戎渡似乎是恍然又想起了什么事情,想一想道:“对了,淳元的婚期已经定在腊月十二,一应的事宜,都给他办好了么。”沈韩烟神色温文,略略笑道:“这个你倒不必管了,我已经置办得妥当。”
北堂戎渡听了青年这样说,便抬手正一正发上的七宝白玉簪,笑道:“其实说起来么,你也算得上是他的师父了,然会替他弄得熨帖,我如何会不放心。”他说着,起身道:“我去房,等佳期睡醒了以后,便派人向我说一声,我陪她玩一会儿……不然平日里若是父女不常见面,她就不太亲近我了。”沈韩烟闻言,笑着答应了一声,北堂戎渡点点头,去了房。
北堂戎渡进到室中,让宫人在此罩上香炉 ,焚上一把百合香,己则轻轻摆一摆衣袖,取了些鱼食过来,站在桌前喂水晶缸里的鱼,他看着几尾斑头彩锦在水中游来游去,心思也不由得渐渐飘远,一时想起今日之事,遂有些心头微热,即便以他的定力,也仍然有些略略动容。
权力,那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那让人可以生,可以死的东西,那让所有人都几乎可以抛却一切去追逐、让世人前仆后继的东西,踞临千万人之上的火热感觉——对于它的渴望,古就隐藏在每一个男人甚至是女人的血液当中,是哪怕朝代变换,世事交替也磨灭不了的永恒主题……北堂戎渡脑海中闪现过童年时在北堂尊越的安排下,平生第一次杀人的场面,其后无论是漂游江湖拼搏,还是统率大军为北堂家逐鹿天下,哪一件不是紧紧围绕着‘权力’这二字而?唯一的差别,无非是逐渐有了大的追求,走向高的位置而已,没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北堂戎渡微微吐出一口长气,眼望远处的城东方向,面上缓缓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
……
《注*汉王实录》
……秋末,王于朝会之上,谓诸臣曰:“寡人欲以内城城外之东为‘青宫’,世子入,建制设官署。”
青宫者,东方属木,于色为青,故太子东宫,亦可以此谓之,况建制设官署,实乃皇太子专具之荣,王此意,虽未喻明,然人皆知之。时众臣侍立阶下,愕竦之余,咸附之。
一百七十二。相见难
秋尽冬至,天气酷冷,入冬之后,转眼就已到了腊月。
腊月十二乃是孟淳元的婚期,在此之前,北堂戎渡就已让人在青宫中专部分内职官员住的地方收拾出一处清净安逸的住所,又为孟淳元补了职位,其后又因孟淳元不曾有父母尊长,女方文家亦是远在南方,因此婚后的第二天一大早,人便一同前往北堂戎渡所的昭德殿,双双礼。
北堂戎渡与沈韩烟坐在上首,端然受了婚夫妇的大礼,北堂戎渡见孟淳元身着锦袍,面上已稍微褪去了一两分少年的青涩,似是多出了一丝稳重之意,不由得笑道:“好了,也别跪着了,起来罢。”说着,命人赏下不少玩器缎匹等物,又赐与了文氏一柄碧玉如意。
一时礼毕,文氏由于身份所限,不便在此过多耽搁,因而是告退,北堂戎渡则招了招手,示意孟淳元上前,然后笑着问他道:“……怎么样,这个媳妇儿,可还合你的意不曾?”孟淳元挠了挠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一笑,说道:“好象还可以罢……我也不是太清楚,以前跟她又不认识的。”一旁沈韩烟听了这话,禁不住一笑,北堂戎渡也笑了起来,他此时里面穿着一件黑袍,外头罩了绣有繁密花纹的酡红对襟大袄,发束高冠,一笑之下,是说不出地丰姿俊好,皎逸难言,只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道:“……如今既是成了家,那就不算是小孩子了,知道么?”孟淳元用力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诸事既过,孟淳元正值婚,也回了处,北堂戎渡这才命人摆饭,简单用了些早点。其间沈韩烟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对了,宋侧妃昨日身上似乎有些不适,我已派人叫了太医去瞧,又命人好生照料着……你不去看看?”北堂戎渡闻言,面上淡淡,只慢条斯理地喝着粥,道:“今日我还有事,只让人好好服侍着她就罢了,改天若是有时间,我再去看她。”沈韩烟见状,想了想,仿佛有些不解,便问道:“北堂,我好象觉得你对宋侧妃腹中的这个孩子,似乎不怎么上心……当初李侬儿怀着佳期的时候,你倒不像这样淡淡的。”北堂戎渡手里的筷子微微一顿,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以前那是因为我头一回当爹,总觉得稀罕得很,但现在既然都已经有了孩子了,然也就觉得没什么了。”沈韩烟听他这样说,似乎也解释得通,因此也没多想,一时间北堂戎渡用过了饭,便洗手吃了茶,去处理公务。
偌大的殿中摆着两三具架,一张螺钿珍珠纹花案横在北面,案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皆是古雅精致,旁边的地上,则有两盆水仙静静含香吐蕊。北堂戎渡走到案前,沉默了一时,半晌,终究还是取出一张糅香笺,一面磨墨,一面笔筒里起一支笔,待饱蘸了墨汁之后,却一时间又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落笔了。
如此迟疑片刻,柔软的笔尖上因为饱蘸了浓墨,悬了悬,终于有一大滴墨汁‘啪’地一下坠落下去,溅在了雪白的纸面上,北堂戎渡一怔,随即只得将弄污了的纸随手一揉,丢到篓子里,重又取了一张。这一回,他思虑良久,等想得明白了,才用左手起了笔,然后轻轻落下,写下几字迹清雅的描花小篆。
一时写罢停笔,北堂戎渡不知为何,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在纸上吹了吹,待到墨迹干透了,便拿出一只信封将其装了起来,旋即朝外面吩咐道:“……来人。”
门外立时就有一名内监快步趋入,北堂戎渡一面用锦帕擦了擦手,一面说道:“派人去同平章事府,请牧家大公子来见我。”那内监听了,便躬身领命而去。
北堂戎渡在案前坐下,闭目向后将身体靠在椅背上,此时窗外有梅花含苞而放,大有不似春光胜似春光的美态,甚至依稀有梅花淡薄的香气幽幽传来,与殿中水仙的芳香气味一搅,顿时说不出地杂混,但却不见浓重,只显得幽深了些,就好象是他此刻有些微乱的思绪一般。
其实对于牧倾寒,北堂戎渡觉得己总依稀有一种微妙的心情,从对方那里,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去恋慕、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滋味,北堂戎渡并不否认当年与牧倾寒虚与委蛇之时,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光,他甚至知道己或许也是有些喜欢牧倾寒的,也未必从来就没有动过心——只可惜,他和他之间,从两个人相识的第一句话开始,就注定是一个骗局……
殿中暖意融融,北堂戎渡靠在椅背上,被这温适的暖度催得竟依稀有了几分懒懒之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内监恭谨的声音:“……禀世子,牧公子已到了。”北堂戎渡睁开双眼,说道:“请他进来罢。”话音既落,只片刻之后,便有人外面走了进来。
那人身上穿了一件厚锦白袍,缀有黑貂绒的领子,显得脸色多少有一点儿苍白,唯有五官却是颇为英挺,面容间一派沉静之色,不是牧倾寒,还有哪个?但见他周身隐隐的气势,就知其如今的修为比起从前,是精进了许多。北堂戎渡见他进来,遂目光落定,声音里面有一些难以察觉到的掩饰之意,只笑道:“……今日倒是冷得很,原本不该让你冒寒过来,但我眼下既是有要事需跟你说,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牧倾寒面色沉稳,倒不说话,淡淡点了一下头,仿佛是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等着北堂戎渡开口说明原由,北堂戎渡虚手一引,道:“……坐。”说着,外面已有内侍进来奉了热茶。牧倾寒撩衣坐下,就听北堂戎渡道:“如今我宫中建制,官属规模很大,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不说别的,单单是左、右司御率府,青宫六卫率,左、右卫率之类,就不好统筹……如今我准备让你出任左司御率府,职拟左领军,正四品上,你觉得如何?”
北堂戎渡既是与牧家有亲,然便在朝中成为一派,将其倚为己人,牧家也子依附于他,可以算得上是荣辱与共了,如今北堂戎渡宫中仿照朝廷设官建制,然手中就有了几支合法在明面上控制的卫队,而这几股力量如果不是被一些心腹之人分别掌握,北堂戎渡当然不会放心,因此他便决定任用牧倾寒,毕竟对于牧倾寒的为人,他绝对还是非常信任的。
牧倾寒闻言,一时间默然沉吟不语,北堂戎渡见状,唇角微微牵动,带出一点浅淡的微笑之意,手里拿着茶杯,说道:“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并不想出仕为官,但从前在青帝门时,你是少门主,日后总要继承家业,而如今你父亲已是朝中重臣,任了同平章事之职,家中既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那将来牧家也不还是得由你撑起门面来?即便这些都非你所愿,也早晚还得这样。”
牧倾寒的声音略微低沉,只神色平淡,开口说道:“……这是然。我既是家中长子,便没有不为牧氏一族考虑之理。”他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虽然志不在此,但家族利益却是这世间每一个人都会看重的,尤其牧倾寒还是独子,必须要为父母、妹妹打算,肩负起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对此,他心中其实也不是从来没有过准备。
牧倾寒此时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在北堂戎渡的意料之中,其实他让牧倾寒在青宫为官的想法,是经由己在心中仔细考虑过的,毕竟牧倾寒与北堂尊越之间,无论是因为曾经受辱,还是误以为心爱之人被禁锢,都令他不可能真正对北堂尊越释怀,若是在朝中为官,那也太难为他,而一旦牧倾寒在有相对独立性的青宫任职,则大为不同,他只需在北堂戎渡身边辅佐就是,根本不必与北堂尊越有所接触,如此一来,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一时间两人对于此事又简单谈了几句,末了,北堂戎渡却是忽然停口不语,他略静了片刻,顿一顿,方定下心神,令己的语气中表现不出任何异样,从面前的案上拿起那封方才写好的信,踌躇了一瞬,便道:“……对了,我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他说着,又沉声补充了一句道:“……是‘她’的东西。”
牧倾寒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眼中有光芒骤然亮起,右手一颤之下,竟然几乎拿不稳手里的杯子,他猛地站了起来,漆黑的眸内仿佛燃起了幽然的火簇,心中激荡出难以抑制的汹涌之意,漫天漫地,甚至不敢相信,一时唯怔怔而已,竟是说不出话来……许久,牧倾寒才克制住己的情绪,声音沉沉而出,满腔的荡动,此时却只化为了一个字:“……她……”
北堂戎渡见此情景,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叹息了一声,口中却道:“她就住在宫中,但究竟在什么地方,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这王宫之大,你也绝对不可能找得到她……我虽然以前就已知道你们的事,但我至多也只能帮到这个程度了,毕竟不管怎么样,‘她’也是我父亲的‘女人’,我不可能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父亲的事。”说着,右手微扬间,那封信就已轻飘飘地在空中掠过一道淡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牧倾寒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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