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着,面上露出冷然之色,道:“怎么,听我这么说,你心里不自在了?你觉得他现在对你好,以后也不会这样待你?……我告诉你,这天底下若是当真事事都是一成不变,那就奇了,你还是清楚些,省得日后才知道后悔。”沈韩烟听着这些话,却是神色不变,那人见他冷静如常,不由得讥讽道:“你看清楚自己是什么人,北堂戎渡如今对你不错,但若是等到将来他知道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以为他还会对你有什么情意不成?你们两个从前越是相好,日后就越是势成仇寇,他有多看重你和他的情分,以后就会有多么恨你……这些,你可都明白?”那人说到这里,语气之间生生透出了极为冰冷的味道,看着面色已经微微发白的沈韩烟,冷笑起来,沈韩烟一言不发,唯有袖中的双手,已是缓缓握结成拳。
二百三十四。楚王
话说沈韩烟既是将北堂佳期一事在北堂戎渡的面前提了出来,北堂戎渡自然觉得有些头痛,其实他并不相信牧倾寒当真会对一个小丫头动了什么心思,但毕竟牧倾寒对‘蓉蓉’情意至深,如今心灰意冷之下,加之北堂佳期确实与‘蓉蓉’类似,因此却也难保牧倾寒究竟会不会在北堂佳期身上寻一个寄托……思及至此,北堂戎渡不免有些烦恼,有心在牧倾寒那里探一探口风,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起,两相踌躇之下,只得暂时先将此事放到一边再说。
却说那厢沈韩烟一早出宫到寺里进香,北堂戎渡则是起身洗漱之后,略用了些吃食,便去了书房开始办公,随着登基大典日渐临近,各项事务也不免多了起来,北堂戎渡略略整理了一下面前刚看完的几样公文,只觉得室中颇热,连拿笔的手都稍微有了些潮意,因此便头也不抬地随口对一旁服侍的太监道:“……这屋里热得我都快出汗,叫人把炭盆给撤去一个。”那人忙答应一声,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把墙角的炭盆搬了一个出去,同时另外有人已捧了拧好的湿毛巾,伺候北堂戎渡擦了擦手脸,北堂戎渡一面取了一块梨膏糖放进口中,一面说道:“对了,我听说父王今日在摘星馆开宴,既是这样,我眼下也没什么事情,就叫人备了车马来,我去宫中凑凑热闹。”北堂戎渡眼下刚刚回到青宫,还没开始补养身体,所以明显能够看得出瘦了几分,因此他身侧一名老成的内监闻言,不由得躬身笑道:“王上之所以没有传爷今日入宫,不就是担心爷的身子未必已好利索了?爷如今大病初愈,不如多多休养才好。”
北堂戎渡闻言,不由得开口笑骂道:“你这老货,偏就有这么多话来罗嗦,我自己的身子到底怎么样,莫非自己还会不知道不成?……去,叫人整治车马,也不用什么仪仗侍卫,只简单来几个人跟着就是,我这就进宫去。”那太监听了,便不再多说一句,只垂手答应了一声,就自去吩咐人准备不提,倒是北堂戎渡既是要入宫赴宴,因在群臣面前,自然也就不好如同像在自己宫里这样,打扮得简单随意,因此就让人帮着换了衣裳,之后便乘车前往王宫。
今日天气颇为晴朗,虽说眼下是冬季,但路上也仍然有不少的车马、商旅、百姓等来来往往,道路纵横交错,如今这里已是帝都,规模恢宏,此城当初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修建得极其伟俪壮美,街上往来的行人无论是气色还是身上的衣饰打扮,都比别处要光鲜几分,大道两旁店铺林立,井然有序,只因此处乃是天下最高权利的中心所在,因此自全国各地早已陆续迁来了数万户富商巨贾,匠师能工等等,无所不包,使得帝都已形成了一派空前的富庶繁华景象,北堂戎渡坐在马车当中,以手掀帘,往车外看去,见得此情此景,不由得暗暗点头。
此时宫中摘星馆方向丝竹舞乐之声大作,笑声人语不断,只见宫娥内侍往来络绎不绝,尽显一派煌煌景象,内中众人皆是满面笑容,宴会中亦有鹘祗使团诸人参加,整个大殿十分宽阔,根据品级分为上、中、下三层,第一层乃是单席,不过四五十个位置而已,第二层乃是双席,排有上百张席案,等到最后一层席面时,已是安置了近二百张席案,虽说数百人在此欢宴一堂,却也并不显得拥挤,唯有最上首设了一张单独的宝案,北堂尊越头戴束发赤金冠,穿一件纯白团花丝绸圆领长袍,外罩蓝色束口箭袖,米色暗花半袖比肩,领襟与袖缘镶着暗红色黻纹宽边,腰围朱红三镶白玉带,目光在下方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正漫不经心地喝着酒。
由于今日只是寻常的宴饮,并非是什么特别正式庄重的场合,因此殿中也没有多少紧张肃穆的气氛,于是众人彼此之间亦是推杯换盏,来回敬饮,闲适笑谈不休,便在此时,乐声转换,数十名身段窈窕的美貌女子穿花蝴蝶也似地翩翩而至,身披轻纱彩缎,载歌载舞起来,身姿曼妙婀娜无比,殿中所有人等或是含笑观赏,或是倾身与近旁的人细细说话,不一而足,而面对着上方那个已经手握天下间最高权力的男人,无论是心怀畏惧亦或其他,众人皆是适时对其举杯敬饮,一时觥筹往来,场面看起来十分融洽热闹,莫不欢颜,俱是一派升平景象。
未几,正酒酣耳热之间,却忽听外面有内侍尖细的嗓音长声通传道:“……世子到……”殿中群臣闻言,一时间不由得都停了杯,目光俱是朝门外方向看去,片刻之后,就见殿门前已多出了一个身影,身材颀长,风姿翩然,内穿深黛蓝交领长袍,外罩着一件淡金色翻雪貂毛对襟外敞,正缓步走了进来,眉梢眼角之间皆是风流形容,目光生动如春水,七宝赤金冠下的青丝披在肩头,面上微微含笑,整个人宛如一座晶莹的玉雕,一举一动无不浑然天成,实在乃是一名言语无法形容的俊美年少男子,正是世子北堂戎渡,只见对方在殿内数百人的注目之中,施施然缓步近前,既而中规中矩地向着上首的北堂尊越行了礼,一面朗声笑说道:“……父王既是设宴,怎地却也不唤儿子过来?如此,我也只好不请自来,来这里蹭上几杯酒喝。”
其实像北堂戎渡这样未经传召,便自行前来的举动,算是颇为失礼的,但在座的众人皆知北堂戎渡乃是汉王爱子,向来极受宠爱,因此也都早已习以为常,见北堂戎渡如此,也觉得似乎是理所当然一般,都不由得笑了,此时北堂戎渡远远只见北堂尊越端坐在上首,目光隐隐带笑地望了过来,容貌依稀还是多年前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涌起一股缠绵的温柔爱意,那厢北堂尊越却是停了杯,嘴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只道:“……本王已让你近来好生休养,你倒好,却跑到这里来混!”口中虽是这样呵斥着,却并没有吩咐北堂戎渡离开的意思,一旁的内侍都是极有眼色的,不过片刻之间,就已快速添了一处座位,麻利地将各色酒肴尽数摆上,北堂戎渡笑吟吟地道:“还是父王疼我,我今日定是不多喝的。”说着,已走到席间,双手微微一甩,将长长的袍袖拖在身旁两侧,端正坐下。
前时北堂戎渡在宫中夜间发病,因此于乾英宫休养多日一事,众人也都是知道的,因此席间便有够品级的大臣前来寒暄探问,北堂戎渡自然也略略应酬了几句,说起古时称王称帝,都有祭拜祖宗,追封三代的规矩,且又有宗室一说,虽说向来北堂氏内部鼓励子孙激烈竞争,以便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致使因相杀互斗而家族血脉一直不旺,但毕竟其中也有由于自知并无胜算或其他原因,而自甘退出竞争,离开无遮堡自谋前程而得以保存下来的男丁,以及北堂氏嫁出的女子,因此当初无遮堡虽历代只有掌权之人的一支血脉,但时至如今,那些离堡的北堂家儿女也自有一些后人,眼下北堂尊越父子既已成事,就与从前不同,皇家之中怎能只有北堂尊越祖孙三代寥寥四人,实在是血脉单薄了些,因此北堂尊越之前便将在这几年中陆续收拢或是投靠的这些远支族人,从中挑选其间佼佼者充实朝堂,同时也是巩固了北堂氏政权,由此,眼下自然就有一些远支的族人近前攀谈说话,北堂氏之中无论男女皆是容貌非凡,此时聚在一起,直如明珠生晕,玉树萧萧也似,北堂戎渡亦免不得对众人应付了一番。
一时殿中酒香流溢,丝竹悠扬,北堂戎渡正拣了两口菜肴吃着,殷知白却已到了他的身侧,打量了一下北堂戎渡微觉瘦削的脸颊,略略一举手中的酒杯,笑着说道:“前时听说你在宫中养病,如今可是大好了?”北堂戎渡停下筷子,随口道:“哪里是什么大事,你倒当真了。”殷知白面上施然一笑,外人看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妥,但却是借酒掩饰,口中低声对北堂戎渡道:“……如今朝中众人都已经知晓,后宫之内有女子怀了身孕,北堂,你心中可有计较?”
先前于丹瑶怀了子嗣一事,由于此女担心有人生出嫉妒陷害之心而瞒住了消息,只告知了北堂尊越,因此一时间其他人并不知晓,不过后来因北堂尊越并没有让人将此事隐瞒,于是眼下不但后宫中都得到了消息,且事情也传到了朝堂上……殷知白不但是北堂戎渡的好友,且家族利益在多年前就已与北堂戎渡连在了一起,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都自然对北堂戎渡的境地十分关心,不过北堂戎渡听了这话,面上亦只是仍然微微含笑,口里却轻声答道:“……你也太小心了些,那女人肚里怀的是不是男胎还是两说,退一步讲,即便是个男孩,又能怎么样,我如今连儿子也比他大些,又岂会在乎什么人给我添几个小弟弟?”殷知白低声道:“北堂,你虽有主意,不过凡事当心一些总是没错。”
北堂戎渡听了这一番话,微微点头道:“我都明白。”说着,忽然又一手拿起面前盛满美酒的翡翠杯,对着殷知白抬了抬,笑着道:“……听说你才得了个儿子?我前时一直在父亲宫里养病,昨天回去之后才知道了这事,还没来得及给你道喜。”殷知白道淡淡一笑,饮了一口酒,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那小子长得倒还结实些,眉眼也略有几分像我。”北堂戎渡随口笑道:“我那丫头也将将三岁了,说不定以后两个孩子大了,还能结个亲。”殷知白莞尔道:“也不知他日后成不成器,不然又岂能配得上大姑娘?”两人随意说笑一时,也就罢了。
中途北堂戎渡起身离席,前去方便,回来时经过长廊,无意中见到廊柱旁有两个人正在攀谈,北堂戎渡定睛略一细看,原来是钟愈与一名三十余岁模样的官员,二人自然也已经看见了他,遂一同上前见礼,北堂戎渡点了点头,打发了那名官员,既而对钟愈说道:“……你怎么离席了?”钟愈凝眸看着北堂戎渡,不觉笑生两颊,语气和顺地道:“方才我吃酒吃得多了,这才出来透一透风。”北堂戎渡略略点头,一笑置之,只道:“……那你快进去罢。”钟愈听了,却是情不自禁地执了他的手,细细端详,见果然消瘦了些,心中自然疼惜,既而温言款语地道:“倒是北堂你,才刚刚病好,怎么却一个人出来了?前时知道你病了,我心中着急,只是因你在汉王宫中休养,我没法子去见,这才罢了……此时看着,你果然是瘦了许多。”北堂戎渡微咳一声,将手从青年掌心里抽出,一面长眉一轩,向对方道:“……宫中人多眼杂,你莫非也不知道顾忌些!”钟愈听了,怕北堂戎渡不悦,忙低首赔笑道:“是我孟浪了,北堂你不要生气。”说着微微抿唇,觑着北堂戎渡道:“……等到迟些时候宴散,去我那里坐坐可好?”北堂戎渡略一停顿,道:“也罢了。”钟愈见他应下,自是欢喜,两人又略说了几句话,便一前一后地回到席间,分别在各自的位置坐了,旁人自是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一时丝竹盈耳,歌舞绕梁,像这样的宴会,哪怕流连一整天,也是寻常,未几,北堂尊越起身朝后殿走去,不知是解手还是更衣,北堂戎渡见了,也不以为意,径自继续吃酒观看歌舞,只是正当他自斟自饮之间,却有一名小太监无声趋近身侧,轻声说道:“……王上命奴才请世子过去。”北堂戎渡听了,便放下了酒杯,随着这人九曲八拐地到了后殿的一间暖室当中,门口只有两个在北堂尊越身边伺候的乾英宫近人,见了北堂戎渡过来,便躬身请他进去,北堂戎渡进到里面,径直穿入内室,掀开门外錾铜钩上悬着的大红撒花软帘,跨到屋里。
里面的地方不算太大,左侧摆着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署锦屏风,一合博古橱,靠窗是一铺暖炕,上面铺设着大红毡毯并几只石青色金钱蟒引枕,两张金心绿闪缎大坐褥,炕下一尊青铜仙鹤献寿鼎内点着沉水香,幽香阵阵,一眼扫去,整个室中井然有序,布置得并不见如何奢华,唯觉舒适,显然是一处供人临时休息的地方,北堂尊越此时已换上了一袭深紫色绣花立领窄袖对襟纽绊长袍,外罩竹叶纹白色圆领罩衣,两边肩头绣着淡青色云状花纹,腰间束有黄黑两色相拼宽腰带,系一条朱色玉环宫绦,正倚在暖炕上喝茶,但见室中明亮的光线里,衬出他整个鲜明的五官,挺直的鼻梁,极是从容挺拔,两道眉毛春山悠远,如同岳峙渊停,虽说容貌过于俊美,甚至近乎妖异,却被嘴角带着的犀利给压了下去,凛然有威,墨瀑般的长发垂在腰间,整个人好看得简直惊心动魄,听见北堂戎渡进来的声音,一双懒洋洋半闭的眼睛便略略睁得开了些,往这边看来,但很快又恢复成了慵懒的眯缝模样,身躯舒服地往后一靠,道:“……怎么这么慢?”北堂戎渡很自然地在门口停住了步子,眼见这张流光溢彩的男性面孔,心下不觉突地一跳,眼中耳内再没有旁人……这人,怎地却生得这般美貌?
北堂戎渡思及至此,自然便转过了视线,不肯瞧着北堂尊越出神,以免被对方嘲笑,只将精致的眉峰微微扬起,眸中一动,并不掩饰心中的欢喜,向北堂尊越笑道:“……叫我过来做什么呢。”北堂尊越凝神看了他片刻,眼角眉梢渐渐染上笑意,鼻子里微微哼一声,低声笑斥道:“本王若不派人叫了你来,你还想喝多少?”北堂戎渡侧首一笑,走过去往炕上一坐,一手扯住北堂尊越的袖子,放柔了声音,只弯了弯眼睛,绽开笑色,朗朗笑道:“你做什么这样管束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北堂尊越见他嘴唇柔软得如同沾衣欲湿的花瓣,一双清亮眸子更是盈满愉快之色,璀璨如晨星,眼角含春,宛若有情,更显得容色动人,便悠然挑一挑眉,倾身在北堂戎渡的唇上亲了亲,但北堂戎渡却忽然想起方才席间殷知白说起的于丹瑶怀孕一事,遂不由得莫名漾起几丝醋意出来,于是便在北堂尊越的嘴角上轻咬了一口,道:“……呐,你说,自从那个于丹瑶有了身孕之后,你有没有经常去看她?你和我说实话。”
北堂尊越听了北堂戎渡这番完全是一派亲夫捉奸的语气,一时间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捏了一把北堂戎渡的脸颊,扶额低笑道:“她怀孕就怀孕,本王经常去看她干什么?又不是郎中。”北堂戎渡拨开男人的手,一股子酸溜溜的气仍旧在胸口上下转着,郁郁不散,斜着眼瞧向北堂尊越,道:“真的?”北堂尊越揉一揉眉心,沉声好笑道:“……本王莫非还会骗你不成!”北堂戎渡借着一丝酒意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