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她成功了,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夫君依然不会爱她,并且甚至会厌恨她,可是这似乎,也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她已经习惯了做他温顺贤惠的王妃,看着他宠爱各式各样的男人或女人,假装微笑,假装大度,假装不介意,假装没有任何酸涩,假装自己从来不会妒忌……可是即使是所有人都相信了,甚至连她的夫君都相信了,但她依然没有办法,能够将自己也永远欺骗下去……
瑞王定定看着妻子失色的唇瓣和苍白的面容。他沉默了许久,灵堂里的烛光越发昏暗,映着他的脸晦昧不明……情之一字,求之不能,难顺人心,即便是他自己这样冷薄的人,也仍然早已把那镌深入骨的情思牵系在一个人身上,扯也扯不断,辗转反侧,哪怕是明知道那是错的,应该遭到所有人的诅咒和深切的谴责,可他仍然还是心甘情愿地堕入到这万劫不复的伦常颠覆当中,并且时时刻刻都想要将那人也一同扯进这不能回头的深窟泥潭里……
窗外涌进的风终于打熄了蜡烛。黑暗中,冷风吹起了他的发丝,瑞王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就坐在了停放着棺材的长桌上,闭了闭眼,在谁也看不见的情况下,不知道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然后就与他正跪坐在地上哭泣着的妻子一样,突然间无声地流下一滴泪来。
满眼满园都是灿若织锦的梅花,如同氤氲连绵的云霞,叶孤城经花踏雪,朝着前方不远处的白色身影走去,冷沁沁的风吹在脸上,带着淡淡的花香气息。叶孤城走到那人面前,握上对方一角雪白的衣袖,道:“……西门。”那人回过身来,冷峻的面容上微微有着一丝笑意,叶孤城一面去握他的手,一面道:“……怎么站在这里。”那人也不出声,然而叶孤城的手却握了个空,什么也没有碰到,手指之间握住的,只是一把冰冷的空气,叶孤城微微一怔,随即就垂目将视线投向两人的手掌位置,但却只看见了自己一个人的手……叶孤城立时重新抬起了头,但刚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男子,此刻却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眼前,空无一人……
“……叶,怎么了。”耳边有熟悉的低沉声音隐隐响起,叶孤城只觉脑海中仿佛渐渐有些明醒,似是眼前开始慢慢亮了起来……西门吹雪坐在榻沿,右手放在男人光洁的额上,修长的手指一一拈开遮在对方额头间的几缕黑发,替正躺在胡旋榻上的人将发丝仔细掖到耳后。男人微微皱着双眉,搭在胸腹位置的左手似是无意识地略略动着手指,西门吹雪见状,便握住了那手掌,对方拇指上的白玉扳戒依稀沁凉如冰,碰在肌肤之间,就令西门吹雪觉得似乎是将手浸到了冷水当中。西门吹雪细细抚平了男人眉宇间的凝皱痕迹,低声道:“……叶?”
男人密长的黑睫微微动了一下,随即终于慢慢睁开了双眼,西门吹雪低头在他的眉心上吻了吻,道:“……方才,可是魇住了。”叶孤城抬起手,用力揉了一下太阳穴位置:“……嗯。”
窗外依旧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叶孤城只觉得身上盖着的丝绸薄毯有些凉,外面雨声连绵,击打着墙根下栽着的芭蕉叶子,发出沉闷的响声,窗扇没有关紧,因此不时地就从那缝隙当中,自外面漏进来一股冰凉的风……叶孤城慢慢坐起身来,倚在榻上,再没有一丝睡意,只对身旁的西门吹雪道:“……我一向很少做梦,只是方才那梦境,有些不大好罢了。”
西门吹雪也不去问他究竟梦见了什么,只是替叶孤城扶了扶头顶似乎是有些松散的发髻,道:“……魇梦而已。”叶孤城微微‘嗯’了一声,将鬓边被风拂动的发丝用手随意掖了掖,西门吹雪见状,便起身去关严了旁边的窗户,再回来时,就见叶孤城正从榻旁的红木几上取了些鱼食,用手指拈了一撮,往鱼缸里均匀地撒去。那木几上放着的水晶圆缸只有盘子大小,里头放着几块斑斓的雨花石和一点碧绿的水草,水中养着两尾红色的金鱼,正悠然地在水里游动着,不慌不忙地吃着鱼食,给室内平添了一抹鲜活的色彩。西门吹雪重新坐下,一面递上一块软巾,叶孤城接了,擦一擦刚刚拿过鱼食的手,道:“……昨天夜间开始下雨,天气有些湿冷,元儿还小,不要着了凉。”西门吹雪闻言,便从不远处的摇篮里,将女儿自里面抱了过来,憬元已经午睡醒了,裹着绣有仙鹤的襁褓,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把右手的拳头直往嘴里面塞去。西门吹雪看了看,随即就替小女儿把胖乎乎的拳头拿了开来,憬元瘪了瘪嘴,然后就偏过头去,本能地就往西门吹雪的胸前拱,没两下,就觉出不对,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叼住吸吮的柔软东西,只有硬邦邦的一片平坦,于是便吸了吸小鼻子,忽然哇地一声开始啼哭起来。叶孤城抬眼看了看正微微皱着眉心的西门吹雪,心下不由得就有些忍俊不禁,于是就说道:“……好象是饿了。”西门吹雪抱着怀里啼哭声十分响亮的小女儿,安抚了一时,却也没有任何用处,旁边叶孤城给女儿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命人进来把孩子抱走,送去乳母处喂奶,又吩咐伺候的人认真照看,不要让孩子受了凉,这才让侍女将嘤嘤啼哭着的女儿抱了出去。殿中就只剩下了两人。叶孤城用左手支着下颌,倚在榻间,头上垂下几缕细细的流苏,末尾坠着透蓝的宝石,冰凉地贴在脸颊上,闪现着清冷的幽光。叶孤城微微阖了阖眼,忽然开口道:“……不知玉教主,此时可已回到教中?”西门吹雪帮他将蜿蜒垂在榻间的一大滩黑发理了理,道:“……两日前,方从赣州回来。”叶孤城点了点头,将还摊盖在腿上的丝绸薄毯揭开,起身去更衣束发:“……如此,我现在便去拜访。”西门吹雪微微扬眉:“……可是有事。”叶孤城径自坐到镜台前,解开头顶因为午睡而略微松散的发髻,淋淋漓漓地散下了一头恰好触到地面间的黑发:“……嗯。眼下有些事情,我要与玉教主相商。”西门吹雪起身去给他取来了衣袍,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叶孤城想必是有事情要借助罗刹教的势力,因此就道:“……你若有事,只向我说就是。”叶孤城拿起犀角梳,很快梳通了散如墨缎的长发,温言说道:“……你与玉教主毕竟是父子,何必因为我令你为难,致使父子之间,生了嫌隙。”
西门吹雪知他向来为自己考虑,不觉就走到叶孤城身边,抚上对方的肩膀,语气之中,明显有着一丝淡淡的柔和意味:“……你我之间,又何分彼此。”叶孤城听了,面上想要浮出的一缕笑意虽是没有办法到达眼底,但嘴角却已经微不可觉地稍稍抬起:“……是,我都知道。”
偌大的大殿中歌舞习习,排场十分隆重奢华,上首却只遥遥并排高坐着两人,其中坐在左侧的男人身披一件黑色长袍,上面绣满了暗红色的火莲,黑发一半挽结成髻,束在一顶血红的玛瑙冠里,另一半则随意垂下,长长地披散在胸前。明明是年已花甲的人,却看起来不过是三十余岁的模样,男人手上执着玉盏,薄唇微微扯起,正似笑非笑地与身旁的人把酒而谈。
三百三十八。 爱与恨
沈韩烟进到店铺当中,径直便走进了内间,刚一踏入房内,却抬眼就见上首一个俊美男子正坐着喝茶,一身孔雀蓝的交领长袍,金冠玉带,那人眉目淡淡,却并不说话,正是北堂陨,沈韩烟先是心中微震,一顿之下,既而上前微微一礼,一面定下心神,轻声道:“……父亲。”
北堂陨仿佛没有听见,只自顾自地喝茶,末了,忽然抬眼看向青年,缓缓道:“你刚才……去了哪里?”北堂陨说这话的时候,语速吐得不疾不徐,就仿佛是普通人家的父亲在和儿子随意闲话家常一般,如今他已经年过四十,是个中年人了,但容貌却还十分年轻,只是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唯有从眼神之间的沉淀才隐约可以看出并不年轻了,衣袍华美考究,漆黑的头发光滑整齐地拢在金冠之中,梳理得纹丝不乱,其实前时的巨大失败不可谓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此时北堂陨看起来却完全没有丝毫遭受挫折之后的颓唐和挫败之色,更没有恹恹不振的萎靡神色,仍是和从前一般模样。沈韩烟微微垂首,一时不语,北堂陨也有些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催他,只是坐着徐徐品茶,目光却淡淡地停留在自己独生儿子的身上,神色之间无法清楚地看出喜怒,沈韩烟沉默了片刻,这才道:“我今天晚上,是去……去了东宫。”
“去了东宫……”北堂陨微微一哂,嘴角挑起的一线弧度似乎是表明他正在笑,然而那笑意之中却并不能找到半分的温暖之色,让人一见之下就隐隐觉得身上发凉发怵,他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沈韩烟的话,这样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在他嘴里说出来也没什么起伏,就好象沈韩烟今夜并不是冒险潜入戒备森严的东宫,而只是去了什么酒肆茶馆这类的寻常所在一般,北堂陨脸上并没有明显动怒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虽然表面这样貌似平和着,却自有一种冷若冰霜的凛冽气息从那幽深的目光之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沈韩烟心下一跳,原本从东宫回来时就已经满心伤怀,尽是对北堂佳期以及北堂戎渡的眷恋不舍,此时乍听北堂陨这样的语气,更是微微变色,低首敛容,静静地站在原地,就在这时,北堂陨慢慢放下茶盏,略扬了扬眉峰,抬眼淡淡地看着青年:“去了东宫……那么现在,你总算还知道回来了?!”
室中的烛火散发出略显绯红的颜色,火焰时不时地跳动着,那光明也仿佛渐渐微弱黯淡了下去,沈韩烟闻言,心下一紧,脸上亦是遽然变色,知道北堂陨这已经是动了怒,心中不由得微微悚然,因此便立刻伏膝跪在了地上,北堂陨言语之中的森冷之意幽昧不明,也不带丝毫感情,只横目向着跪地的沈韩烟,冷然开口道:“……你心里还在想着北堂戎渡那个小子?为了他甚至还敢冒险潜回去,莫非你就不怕失手被擒?……还是你觉得自己和北堂戎渡以往情义深重,有十成十的全身而退的把握?”北堂陨字字皆厉地说着,目光仿佛出鞘的雪亮刀锋,寸寸割到了面前之人的身上,沈韩烟似乎不敢抬头,也不敢多辩驳什么,只低眉做出顺伏之态,低声涩然说道:“我只是……只是想回去看看……”沈韩烟还没有说完,北堂陨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轻轻一哼,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回去看看?莫非你以为自己还是当初那个风光无限高高在上的沈少君?那北堂戎渡还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千依百顺?愚蠢!”
灯火微黄的光影将室内照得暗影幢幢,此时尚是三月,风中生凉森森,沈韩烟垂首不言,只是默然,北堂陨刚要继续再说些什么,一时却想起这个儿子虽一向外表柔顺,实则内心倔强刚硬,不觉缓缓微眯了双眼,抬手抚一抚额头,紧接着便似笑非笑地懒懒冷哂道:“……你今夜去探望你那小情人,想必十分顺利?”沈韩烟听得北堂陨语气不善,刚想分辩一二句,北堂陨幽深的目光却已经骤然变得锐利而凛冽,只尽数笼罩在沈韩烟单薄的身上,冷然重重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也别忘了你曾经都做过些什么……好儿子,别做出什么蠢事来。”
沈韩烟听得‘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也别忘了你曾经都做过些什么’这一句,心下猛地一突一沉,一时间薄薄的细汗涔涔泛出脊背,颓然垂目,半晌,才低首涩声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他说话间似乎有些艰难,表情甚觉黯然,北堂陨见状,打量了对方一眼,一时间仿佛神色稍霁,语气也略略缓和了些,却依旧目光如剑,说道:“北堂戎渡此人几番坏我大事,若不是他……嘿嘿!”沈韩烟却好象没有听见一般,只是低头望着冰冷的地面出神,忽然喃喃道:“……我今夜去看了佳期,她好象长高了一点,也白胖了,她根本不晓得我这个父亲就躲在屏风后面一直看着她,我甚至连走出去抱她一抱都不能,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沈韩烟说着,无法按捺住自己,颓然失落,他跪在地上,眼中有迷茫之色流露而出,几乎近似于万念俱灰:“……父亲,当年我年纪尚小,你吩咐什么我只能够听从,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我在那人身边一留就是这么久,一开始我时时刻刻都在告诫着自己必须谨小慎微,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你给的任务,可是人非草木,我不是一件只知道听从命令的工具,我也是个人啊,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人,我与北堂相伴十余载,有幸得他爱重,彼此怎会无情义?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不是也姓北堂,如果我当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被送进无遮堡的男宠,那有多好?我可以不用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欺骗里,可以和北堂一起平平安安度过余生……”
沈韩烟说到这里,语气当中早已不能控制地流露出悲哀之意,神色败若秋草,即便克制如他,即便他从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在人前永远都是得体而温和的,可是心中究竟深藏了多少的无奈与沉重,又有谁能知道?他看着地面,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静静落寞道:“……更何况,我想念佳期,我实在想念佳期,她……”青年忽然抬首牢牢看住北堂陨,深深凝视着这个男人,神色无奈,忽然间满是自嘲地一笑,声音有些哑涩地道:“她是我的女儿……父亲,也许你是无法理解的罢,虽然你也是身为人父,可是你不会明白我的心情,你不能理解,即便我是你的儿子……若是没有了佳期,我此生又能再有多少乐趣?”他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飘忽着,透出深深的疲惫与一丝难言的凄怆,但目光却渐渐仿佛追溯到了从前,变得柔和:“当年佳期的生母李侬儿难产而死,佳期便被送到了我的手里,当时她才刚刚生下来,也许母女连心的缘故罢,就好象知道生母死了似的,她一直哭个不休,我抱着她一直走来晃去,片刻也不好松手,这才让她渐渐睡了……北堂既然把孩子托付给我,我自然要尽心,自从多了佳期以后,我就好象多了什么心事一样,我毕竟是个男人,没有女子天生对孩儿的呵护本事,很多事情我都是慢慢摸索着去做,我看着佳期一天一天长大,会说话,会走路,会叫人,那么可疼贴心,我心里对她的牵挂也越发多了,她让我知道为人父母的乐趣……后来佳期略大了一些,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有下人私语她生母身份卑微,说她只是贱妾生的,我当时便将那些人重重责罚了一通,从此再没有一个人敢私下议论她的出身,更没有人敢在她面前露了口风,我养育她数年之久,在我心里,她的分量或许不比北堂轻些。”
沈韩烟忽然垂下睫毛,声音伤感如即将消散的薄雾,他静静望着上首坐着的北堂陨,漆黑如墨的双眸之中有着空冷冷的寂寥,连声音也难以捕捉地低微下去:“父亲,我不怕清清楚楚地对你说出来,我这一生是不会与第二个人有肌肤之亲了,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说到底,生恩不及养恩大,我养育她这么久,佳期在我心里就是我的亲生骨肉,若是能够让我抚养她长大成人,我哪怕是抹去二十年的寿数也是愿意的,只可惜,终究是我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沈韩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听起来分外空寂,就连原本暖色的灯光也仿佛被那落寞的语气染得冷了下去,他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