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老天有好生之德,在此千钧一发之刻,一双温暖的手却适时托住了黛玉欲倾的身子——那么巧,那么及时,像他早就料到特特在此等待着的一般。
托住黛玉的是一个如众星拱月般被人簇拥着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只看一眼,贾琏便感到了造物主的不公平。同为男子,自己的相貌在众人中也算出挑的,可和眼前的少年相比却明显如云泥之别:只见他内穿一袭湖蓝色滚云锦的窄身箭服,肩上却罩一件拖至脚面的雪样轻裘,再观形容,面色皎洁如明月,发似墨染,目若寒星——尤其那出自肌理的风流蕴籍,更是为他添色不少,竟连贾府中素来以相貌见长的贾蔷和宝玉也无法与之比肩。
只是如此样貌的少年男儿,本应是春风得意,常绽笑颜的,但他的神情间却有着掩藏不住的疏离和冷淡,使那看似温润的容颜凭添了一丝忧郁与淡然。
见状贾琏一时怔忡,不知少年从何时现身,何时又到得船边?疑惑间却知黛玉已转危为安,提到喉咙处的心始放落肚中。
黛玉却犹自惊魂未定:只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会坠落江中,这分明是从鬼门关游走了一圈。骇然之余黛玉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好似就在耳边。
感激中抬眸,还没有看清施救人的面容,先跌进一双沉静如深潭似的眸子中。接着,就看到那一袭流动着的的宝带轻裘,就象天上轻柔洁净的白雪,使周围的一切都暗淡失去了光泽。
黛玉打量少年完全是无意,一瞥间早已轻轻低头。
江水拍打着跳板,雪雁吓的快哭出声。黛玉忽然心里有些紧张,才待出言相谢,那双手却已于自己腰间抽离,静静的,冷冷的,悄无声息的抽离,似不想留下一丝痕迹。
对于身体上的触碰,黛玉一向十分顾忌,但是直觉的,少年似乎尤甚于她——也许是下意识的动作,那少年抽离得极快,但无意间的轻轻一拂,原裹在黛玉伤指上的丝帕却随风飘入江中。而匆忙之间并未仔细处理的伤口又有血水滴出,竟于巧合间染了那少年的衣袖。霎时间如流云般的雪白云锻上就像盛开了一朵血红初绽的桃花。
黛玉一时愣住,谢字虽到口边却又轻轻咽下。她分明看到,那少年眉间一缕稍纵即逝的怒火如烟一般消散在江水之中。
这是一个十分隐忍的少年。
望着奔流不息的江水,黛玉幽幽思道:看来他是怪我弄污了他的衣衫!但,这能怪我吗?我又未求你出手相救,何必摆脸色给人瞧呢!
想到此处黛玉笑了,只是那笑容虽轻灵却带着明显的嘲讽,紧接着眼波流转看向雪雁:“雪儿,你可害苦了我!”
雪雁一愣,再次露出羞愧的面容,低头间黛玉却在众人注视下迎着江风伸出纤纤柔荑:彼时那琴弦如刀,无情地割伤她白玉般的柔嫩手指。此刻伤口渐凝,黛玉却笑着将其徐徐伸展又弯曲。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呀!?”惊鄂中紫鹃抱着那断了一根弦的瑶琴奔向船边,身子虽被站成一排的侍从挡个严严实实,但那秀气的小脸却从缝隙中传递出满满的担忧。黛玉却象没有听到她的话,依旧固执的重复着这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动作。
雪雁大惊,下意识伸手去拦,却被黛玉以眸光止住。
眼见着如许几次,血珠便顺着她那春葱般的指尖滴滴答答淌了下来,被江风一吹,绝大部分落到了黛玉披风内的曳地素锦长裙上,一小部分则落入江中,漾出一朵朵凄艳的血色之花。
“如此,公子可满意了?”任水袖飘舞,凛冽江风中黛玉绽一抹似无助清丽笑颜,那目光在旁人看来依旧似喜非喜,但看在少年眼里却满是哀怨……
黛玉本生得美极,外貌是其次,意境却站了上风。又皆天生的风流婉转,飘逸脱俗,在别人眼里则更是美得如诗如画。
因而她那一笑使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那少年,以及他身后默然肃立的侍从。大抵他们没有想到看似如此柔弱的女子竟会做出如斯烈性的举动。
“姑娘,你……”少年显然被震憾,想说什么却又顿住——眼前女子,依旧柔弱似水,此刻的眸内却呈满清冷和傲然。
雪雁此时已知自己险些闯下大祸,站在跳板上身子便有些哆嗦。黛玉本是用话来挤兑少年——长了这么大,不管是在自己家还是在外祖家,哪个不是对自己以礼相待?何曾受过今日的冷颜?早知道如此,她宁可让江水把自己冲走,也不愿站在此处受别人的指责——即使,那指责不是刻意且无声的……
但没想到却把雪雁吓坏,于是黛玉便避过少年的视线,反手轻轻拉住雪雁的右手:“再跨一步就到船上,你若抖也别在这儿抖,别我没有掉下去,再把你折进去”。说完浅浅一笑:“还是你先走,就当给我趟趟路。”
雪雁情知黛玉并未怪罪自己,感激之余哪敢先行:“自然是姑娘先行,哪有我一个丫头抢先的?”
“刚才急成那样,现在作什么假?”黛玉依旧笑着:“须知现在是咱们求别人!难不成你想站在这里惹人嫌?”
“姑娘多心了,别说撞船事故于我有关,即使无意碰上,水溶也不会袖手旁观。”少年立即听出黛玉话中有话,于是目光轻垂瞥过黛玉被血浸染的罗裙:“只是可惜了这一身上好布料裁制成的衣裙。”
此时天色已接近黄昏,夕阳斜斜射至江面上,又通过江水反射到众人的身上脸上,又有风吹过,光影便随着江水波动。黛玉和少年的视线在空中短兵交接,一时间黛玉眸中清冷更甚,那少年的眸子却璀璨如晨星……
对峙间,贾琏已从后面大踏步赶来:“林妹妹,方才可吓煞琏二哥了!”
接着却又对少年深深一躬:“舍表妹亏公子相救,让贾琏如何报答?”
闻言黛玉和少年同时将视线移开,黛玉轻轻低首,少年则露出温和笑意:“公子客气,圣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过是做我该做之事罢了!”言语之间,竟和刚才的傲然和冰冷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