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日子,雾蒙蒙总使人伤心。宫里的活计这样少,大多时候不过要她往后一站,陪主家身侧充个脸面罢了——偏她还是个“四无丫头”,今儿个主位面前吓抖了腿,明儿个姐妹眼瞧着撇多了茶,后儿个辗转反侧睡肿了眼——总给林怀思丢脸。凡粗重使力气的活儿,从前她好赖有些熟悉的那些,而今派给各样洒扫宫人,又不许得她自降身份。所以说这皇宫实在太好,金碧辉煌的,就暖呼呼照着她这滥竽充数者无处遁藏。馨妃不以为冒犯,后妃姐妹间多有和善,就连主家不过也叹声气翻个白眼儿,谁也不说拿她治罪,织菊几个还来体贴她是否那日大雨弄丢耳环心有余悸、郁郁至今。木棠便连受宠若惊的脸面都没有,愈发无地自容了,何况转天来接了要务,得往露华殿外头一走呢。
原是林怀思,也觉无所事事、闲来怠懒,因听闻宫中有开益、怀净阁东西相对,一个藏典籍、一个奉佛经,这便起了心思要木棠去问问有没有唐宋成名的话本诗集的,能借来打发时光。骆姑姑私下叮嘱,道那开益阁乃皇家御用,按律本非林怀思一个小小宝林能涉足。“但如今陛下尚无子嗣,遂英宫空落。良宝林又如斯盛宠……你且先去探探,机灵着些。”木棠因而惴惴不安着去了。一路行过思萃阁,走过驯马场,脑袋不敢左瞧右晃,那心下却是不停抽着冷气的。等见了开益阁仰面三层高楼拔地而起,外无卫士房门紧闭,那更是蜉蝣见了华岳,颤然走不动道了。要她去做什么呢?一个惯常同文墨荣光无缘的粗鄙丫头,瘦削身躯撞开学宫殿阁,送上前去给人笑话?——她几乎成功预演了今日下场,尽管那开头看似绝处逢生——闻听门铃撞响,拾灯而下穿越汗牛充栋前来相迎的,原是受她恩德的故人:
“姐姐?”来人惊呼,“——当真是你!”
灯火映照,那是张似曾相识的面庞;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个截然不同的人儿——换上浅粉色二等宫女公服,面上淡淡搽了些脂粉,杜桃灼今日说话但见清脆娇俏,哪还有曾昭和堂里那哭哭啼啼的小宫女模样?“本想得空了去找姐姐道谢,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再见!姐姐别来无恙?”瞧着笑!多真情实意!太得意洋洋!人十来岁的小姑娘,但凡吃饱穿暖了,那就像初开的桃花,想不惹人注意都难!连杜桃灼这才进宫来、几天前还在被姐姐们呼来喝去、灰头土脸的,如今摇身一变都光彩照人。可独她木棠依旧瘦小羸弱,站在谁跟前都活像没长毛的小鸡。何况今儿越过她去,曾经是个在自己脚下委屈无能的妹妹,受自己庇佑照拂的后生晚辈。人人竞先争流,独她不进则退,你就瞧这两手又揉搓起袖边角,一双眼不自觉已惭惭低垂,唯有愈觉面上无光,自恨不堪受教的了!
“哪里……敢……!”她惶然分辩,“我没、害了你……连累你倒楣……怎么好,你来……说谢……”
多谦虚,多诚恳!看了就让桃灼直摇头:“就是该谢谢姐姐!”她放下灯烛添两只手过来,将木棠双肩到手腕捏了又搓,以示亲切,“我是才入宫的宫女儿,至少得在昭和堂做了足月的,要分去哪儿,还得巴结着姑姑姐姐们——简直没个天日!姐姐曾经也看见,那角落最拜高踩地,新入宫来就是奴婢里的奴婢!要不是姐姐——要不是我就同管事姑姑讲,我与姐姐是交好的,她这才肯试我几分本事文采——赶巧新主子们入宫,各宫室都要添人要调动,选择这开益阁做事儿服帖的姐姐,可不就留出空来让妹妹出口气?”她接着蹦起脚来,好像说起这段运气就格外开心,“这不,才来几日,天天都琢磨该怎么感谢姐姐!今儿既送上门,得受妹妹我仔细孝敬!”
小丫头拉长声调融化了眉眼,简直像戏台上的花旦尖细嗓子满面扑红,只让人闹哄哄地开心。木棠却不敢傻乐哩!哪怕是林府到皇宫,人人都骂一句四无丫头呼来喝去,少见着此等吹捧更受不得这般热情,但这毕竟是皇宫里头,她反倒该吓个清醒!“别、胡说!”得快些叮嘱,眼睛四面八方还得赶忙搜寻,“给别人听见……给这里头姑姑听见……”
“只有我,没有旁人!”桃灼回身一望,立时了然,“本有个可吓人的夏姑姑,昨儿生了病,另外两个姐姐去照顾她了。开益阁今天就归我打理!”
听,多么好消息。本来自家人照面通了气,主子要的书顺理成章很快就会到自己手里,不用求着谁,不用挨了训,姐妹俩再叙会儿话顺势偷会儿懒,这就叫皆大欢喜。可惜木棠毕竟愚鲁,利欲熏心。这会儿瞧得妹妹高就,就生出那些走后门耍滑头的心思来。往四面八方求贤若渴的眼神是愈不安分。天可怜见,她近来虽说开蒙,手头却不过一本《三字经》——还是骆姑姑一字一句亲笔写来,每日教十二字,当场只添十二笔,一字不多、一字不少,管她如何乞求央告,就说贪多嚼不烂。多少个不肯将歇的夜晚,四无丫头翻透了没几页寥落字句,望后续白页简直望眼欲穿!现下倒好,四面里简直被书山书海围满!要说叹为观止蠢蠢欲动,这话到嘴边反而她又说不出,只管打个岔,自去信步走走偷看几眼。有些书名她如今竟然也识得,尤其这一排:千字文、百家什么……该是百家姓,骆姑姑说过,是她不久之后该读的蒙书。她伸手去,五指轻轻贴近书脊,浅浅落下去。书封是深青色,摸着润滑、却又有些许的粗糙。一寸不到的厚度,可以写万千个字词,装得下古往今来几千年的故事,和无数个能人奇士凝练的道理。她只要翻开它,把那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就能像少爷一样,上得庙堂,出将拜相;再不怕没有衣穿,没有饭吃,连祖坟里都要冒了青烟——如果娘知道她能识字断句,真不知该乐成个什么样!
“姐姐?”
匆忙转过身去,她背过了双手。
“宫里头规矩严,外头民间的话本子评书进不来。若非要看故事,那就只有《战国策》、《世说新语》一类,还有这《太平广记》。”桃灼走近些,顺手将那《千字文》抽了一起递来,“遂英宫里暂时没有小主子需要开蒙会用上这些书的,夏姑姑病着,想来也不会注意。你先拿去,就借你主子的名头。且不急着还。”
可得如何狂喜呢!四本大部头,沉甸甸这就压上她的胳膊——可不是累世荣耀,至此就摸着了个边儿?木棠当下连“谢”也不会说了,俩杏仁眼光瞪着发光,以为宫中安身立命,如此足以——夜郎自大,何其糊涂!所以立时进得门来便有教训等着:
你就听门铃声一响,推门而入原是个便装宫女。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腰间拴着的却还是二等宫女的木符,做的依旧是外出跑腿的活计。桃灼见了,自先轻视三分,当即跨步上前将其堵住,也要趁夏姑姑不在,抖一抖她一家独大的威风!可谁想呢?人居然全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话儿也懒得应,自个绕个边,径直就往向里,熟门熟路活像回了自己家一般。这便是奇怪。做不上女官的老宫人大多断了念想,只能年岁到了放出宫去,为此最怕行差踏错,从来都是缩头乌龟,哪会有这等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的做派?难怪桃灼发怒:“站住!你做什么?!”撇下木棠再追几步,她得鼓了劲装出厉声叱问,“你!就是你!做什么,找什么?来此可有主子的印信?”
“你是新来的?”年长宫女闻言瞥她一眼,倒是云淡风轻:“夏姑姑许了我的,我可自己借书去看。你先忙,我识得地儿。不用叨扰。”言罢抬脚又是要走。可瞧这不以为意的轻蔑,岂不吝火上浇油!桃灼一把拽住她衣摆,声音更陡然拔高八度。要说空口无凭!开益阁岂容你放肆?要么交主子的手谕,否则便喊侍卫捉贼。那宫女闻言依旧不怯不恼,回身正正好将险些上前来劝和的木棠一指:
“那她呢?”她嗤笑道,“她又是奉了哪位主子的令,要借《千字文》来看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便是无妄之灾。
小丫鬟小的自己一无所成,所以最怕遭人拆穿,当下竟是连《千字文》也不要了,和桃灼的情谊也顾不得了,当下夺门而逃,只觉心奔如雷,面烧有火,甚至仿佛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多出那好些宫人,来回来去都拿轻蔑眼光瞧她,有的交头接耳听不清,毕竟就是将她笑话——可不知这一路、这一刻!上回叶宝林身旁的梅钏见了她就笑;昨天主殿里雪苕姑姑分明看着她偷偷摇了头;就出门前,翡春才冲她大大方方翻过白眼——都怪这当空的烈日,何其炙热!烤得她瘦瘪了,矮小了,一口气缩回自个洞穴,要蜷起来掉眼泪了!
入宫快要足月,她依旧一事无成。
原本初七那日御花园平安脱身,她重获新生般突然曾想明白了一些道理:自己并非霉运缠身,恰恰相反,入宫以来处处交的都是好运——得诤友曹文雀,得密友徐弥湘,得良师骆芷兰;鸡犬升天做了女官不算,还几次三番因祸得福,在贵人手下交了好运。所谓扯着后腿让她如履薄冰的,实则是一无所长的她自己。想要配得上如今的运气,不褪层皮那哪能成?这些天跟在林怀思身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够,她得空便习文练字,连梦中都在呢喃背书,不就是拼尽全力,想永远留在这个瑰丽温暖的世界里?
可这样累出三层青眼圈的她,不仅比不上主子身边的翡春、比不上刚入宫的桃灼,甚至比不上那还在办事跑腿的二等宫女。这叫天资愚笨、无可救药,如何能不心焦、不气恼?翻身打挺坐起来,将新借来的书在桌上摆好,探身研墨,想是按师傅说的靠临笔来修身养性罢,可反倒是越写越慌张、越写越烦燥!别说按着的纸扯破了,悬腕的手抖不住了,你就看笔下“木棠”这俩破字!一横斜冲上了天;一竖粗胖扎根入了土;左撇短、右捺长,一个跛子站中央;三点臭豌豆,各个大如斗,房顶没处修,木上张不得口!
丢人……显眼!!简直擦砚台的废纸也不如!小丫鬟憋红个脸,挂在案头简直就要爆出满当当泪水来——可等等,且没空。没听翡春敲门来说么,主子午憩刚醒,找她近前伺候哩!这不就得慌里慌张打水洗了脸,稀里糊涂正衣服穿好鞋。才出门来又忘了书,才进偏殿又绊了脚。卧榻上皱眉头正品茶的福宝林打眼瞅见此等滑稽样,一时得呛了嗓子。
“不用……别磕头、停停,我是瞧着可乐,怎能算怪罪。”方若寒抚胸顺过气来,忙使贴身宫女将人搀起,“动不动就磕头告罪的——倒像谁欺负了你似的。没轻没重光听着咚咚得响,怪吓人!小小个姑娘家,磕破了脑袋得多难看啊。瞧,红了一片呢。不得,好好,擦点药去?这么瘦瘦小小的,这就跟了姐姐你啦,今年多大啦,瞧着可怜呢!”
“她十一岁上跟了我,算是快三年了。”林怀思截住话头,放了茶杯只管摇头,“人是听话的,就是胆子小,偏又冒失。妹妹就别逮着她问了,少不得一会儿两股战战,又唐突了妹妹。”
再使个眼色,她这就是要让木棠退下了。放了书在这里给主子们消遣,你自己随便去御膳房跑腿还是关起门来面壁,总之不要再授人以柄。讷讷应一声,木棠的确是要走的,怎奈何福宝林执着不肯饶,口中说着:“所以姐姐更当调教!”当下竟追下榻来,一把捉了木棠的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可好一通仔细打量,“虽只有十三岁,瞧着也忒瘦了些!多吃点饭,小姑娘就要白白净净的才好,胖点儿有福,主子看着也高兴!胖点儿聪明,跟你主子久了,自然就学得灵光了!”
可不止这么说呢,人到了晚间还找太医专程带了药方送药过来。这回别说翡春看着眼热,就连林怀思,瞧她的眼神都带了些诧异,和福宝林姐妹叙话时更不自觉地拈酸吃醋。李木棠至此是否从受宠若惊中冷静下来,又从自轻自贱里清醒起来呢?要明白何谓炙手可热,何谓福祸相依;再念过百十遍“四无丫头”,晓得利害是非面前总归她这奴婢无足轻重。无非随波逐流,无从力挽狂澜,只管眼下吃好一剂药,吃饱一顿饭。晚上要睡梦香甜,谁知道来日是否大祸临头——别说危言耸听,你且看着,不出月余,谶语立即就应验:
引线出在那冯翡春身上。
吃惯了苦头的,有些麻木,习以为常,譬如林怀思;有些稚嫩,肖想救赎,诸如木棠;还有些张皇,昏招频出,就以今日之冯翡春为例。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前饿肚,在黄河水患之区;后为奴,于内宫幽闭之处。来去皆是没日没夜的磋磨,使她踏入露华殿这灼热人间界来,立时便扎根发芽,立志死不撒手。她所以瞪大双眼,将周遭游荡的一切以为劫匪、视作死敌;莫说织菊上手沏了她刚烧开的水她要大惊小怪害怕被抢功劳,就连阿玄守夜多听了主子两声使唤,隔天都能引动她醋意大发。如此情形,更别提木棠。陪嫁姑姑,七品女官,要是骆姑姑那等有真才实学,资历匪浅的也罢。偏是这个么连绣花枕头都算不得的草包。物不平,自然鸣。翡春当然是没有愚蠢到跑主家面前大言不惭煽风点火,她看得出自己取而代之那光辉灿烂的明天,为此不吝徐徐图之,一贯蛰伏待机——她不曾等了太久。三月底,几乎是立功的机会自己找上门来。
“有些好东西,你可自行出宫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