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个音,只有一个娘。
我只有一个娘。
我娘……她死了。
我,没有娘了。
烛火噼啪轻响,好似黄河决堤。那条狭小的隙口一路裂入无尽深渊。潮水汹涌倒灌而入,她的天地,刹那便分崩离析。
我娘死了。
死在去年年尾,死在陇州。
她掐住了手腕,任这九霄雷霆一遍遍滚过心头。
陇州祭拜当日她其实并不伤心,一点也不,回来之后也不过只觉得麻木,就像睡过了趟,醒来后隐约的头疼。她知道娘亲死了,可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有甚么要紧。她不该质疑、不该愤怒、不该伤心,她娘早就不要她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她不在乎,一点也不。
可是那座柴火劈就的墓碑,离她越来越近了。
其上凌乱的字迹,越瞧越清晰。
直至此时此刻。
直至此时此刻。
娘不会再抱她坐在膝头,不会再给她唱曲儿哄睡,不会再给她做羊肉汤面,不会再对她笑,不会再跟她说话,不会、不会、永永远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将来、没有来世,没有神佛更没有鬼怪,什么都没有、她什么、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连眼泪也没有。
村子里遇到红白喜事,一定要请唢呐对庆喜报丧。凄哑生涩的乐曲漫天响,她曾见着李二伯七尺的男儿哭天抢地闹起来,扯着衣服要往墓碑上撞;她曾见着燕谷他娘不言不语,眼泪雷雨似的浇湿坟头新土;她也曾听见山头那户人家夜半时断时续的哭嚷,就像树上猫儿再叫;她更曾听说隔村有位老妪盼子不归,哭瞎了一双眼睛。
可是阿兄没了的时候,她浑然不觉;爹爹倒下的时候,她怔然发傻;如今连娘亲也没了,她只觉得屋子里吵闹,脑袋闷着发疼。宴席转眼就散,她一个人落在最后,不知不觉就离嬉笑声远了些、再远些。出临丹阙向右,跨过花园,路过那片荒芜的耕地。她推开哪扇偏门,绕入哪处庭院。灯火在门那头,此处只有一瞥月光,就落在眼跟前,她却懒得去看。陇州已不是她的家,她没有话要求月亮捎带,自然不必讨它的好。她靠住门滑坐到地底,只是埋首捂住脑袋,深吸口气、再一口;抽抽鼻子又使劲儿,她依旧憋不出眼泪,脑袋却愈加发昏。没有娘,没有爹、没有阿兄、没有家,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她实在用不着哭。
她就这样发怔了许多时候。以致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着,门扇的轻响是她的幻觉——可却不是。左侧门扇的确被轻轻顶开个缝隙,有个两指做足的小家伙背上驼了块糖糕,轻轻蹭到她脚边来。
“我没有娘了。”她轻声喃喃。
“但是我有蜜糕。”
伸进门来的是他宽大厚实的手,轻轻响起的是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木棠出了一会儿神,才将他手背上的糖糕摸了来。那两指为腿的家伙就转个圈走回去,还自己乖乖将门原样合上。
“……你、为什么要来。”
“夜半望月,可惜今夜有雨。”
“为什么,不避雨。”
“我想等雨后碧空。方才说了,我是来望月,雨后蟾宫自然更加皎洁无瑕。”
“可惜那场雨兴许下不来了。”她将蜜糕握在手心,环臂把自己抱紧,“电闪雷鸣、不是什么好事,会淹了庄稼,还要劈了屋子,扯烂窗户。我很怕,我不敢。”
“闷云无雨,那我就赏云。”
她将脑袋靠住膝头,良久无语。夏日的夜当是烦闷的、聒噪的,此刻却居然缄默、而冷清,唯有细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又在夜风中轻易散去。她搓搓被蜜糕粘腻的手心,终于想起来,这当是文雀做的那一盘:“放了莲子碎,但莲心可能没去干净,小之一直在旁闹腾,文雀姐姐顾不来。”
他没有说什么,但第二块蜜糕马上就被驮进门缝里来。
木棠却将那蜜糕放进他手心里。
“我喜欢吃苦的。莲子苦、怜子苦,苦是应当的。”她说着,将握了多时的那蜜糕一口吞尽。门那边也传来些窸窣的咀嚼声。她向上抬头,看着半明不暗的月亮,依旧与陇州一般无二的月亮,依旧与儿时一般无二的月亮。他抬头看到匾额题字,依旧与少时、一般无二的匾额题字。
“此处名为‘桑竹庭’,我有些时间不曾来此习武,或许有些荒落。靠西墙下,有一株桑树、两支竹子比其他的要低矮些,是被你二哥剑风削去,不知还活着不曾。”
“花花草草的,韧性很强。越剪短,越爱长……你刚说习武,就是和二哥一起?”
“嗯,虽然次次落败,但的确酣畅淋漓。不论心中有何苦闷……你愿不愿试试?”
“……我兴许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