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日志(1)
BY:六修
傍晚仍是这个城市最美的一刻。
很多年之后我心绪平静,周身褪去狂躁任性,清晰了眉眼,柔和了性情,回身细看打量,虽然这个城市依旧很脏。在偶尔仓猝步行间会猛然抬头,片刻,流云逝去,大片苍郁蓝色沉醉裸露,划破我眼角,似割开深刻伤口,从心里的那个地方就疼了起来,不是难受,不是抑郁,那是真切实在的疼,太多硬物充斥其间缠裹蹂躏的痛觉,就好像我生命中真切实在存在过的依恋和未能实现的那些依恋,都值得一再沉沦。
运气好的话,会看见彩虹。如同幻觉,拱架在大地上,于它之前,矗立新生建筑,旧的、腐朽不堪的房子和工厂被一扫而光,于是世界将建筑在生气勃勃的真理结构之上,与笼罩大地的苍穹正好协调,此消彼长。关于彩虹,那谁曾经有一段很恶毒的说话,他说,彩虹是被抓破的天空渗出的血痕。当时这个说法很是战栗了我一阵,我这人就这赖毛病,凡是听到极对路子的矫情话或者好音乐都会不由自主浑身战栗地跟筛糠一样,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场面尤为恶俗。当时这话具体是谁说的我忘了,不是颜仲夏就是佟义满,也极有可能是席榛,是谁反正已经不重要,他们这三个人太奇妙,间架结构太为奇妙的集团军,以至纷繁复杂纠葛多年,却也大小情节错落有致,空*智丝丝入辨。
很多时候我极想成为一个好的讲述者,可我的思绪它有时像个顽皮的姑娘,会跟我开一些我难以辨别真伪的玩笑,我时常被她弄得狼狈不堪可我仍相信她是善意的。就像我即将开始记录的这篇历时较长的日志,关于我、我的父亲和我的麒麟乐队的故事,时至今日,我仍力图将这个故事这些人从我的思维中清晰的剥落出来,可烦恼的,我总是一再迷失在我的大脑丛林中。
我住了很多年的这个院子总会发出各种器乐声响,从我小时候起,就没怎么消停过,作为一个民族乐团宿舍,这些声响足够把把我熏陶成为一位艺术少年。所以,不管我后来在学校怎么闹腾,至少还有一点可取之处,那就是我能给学校和班级拿很多器乐比赛的奖项,能在六一国庆校庆联欢会上表演节目,我想这也是我们班主任一直留我半条小命没有杀之而后快的唯一理由。二胡是我的启蒙器乐,等我稍微能坐得住的时候父亲塞给了我一把二胡,这是我音乐人生的第一样武器,别人用它杀鸡,我则用它杀人,因为后来我也想通了,与其让别人谋杀我的耳朵,不如我先动手杀之,谁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荒谬!所以每天当院东头小林叔的笛子一响,父亲一声中气十足的“秦宝,练琴!”我就抱着我的二胡出去杀人了,然后轮番着换武器,笛子、琵琶、古筝……一一用到。后来每到周一升旗,我都会在国歌声中激动的流下泪水,真的很动听,在你每天像演武侠片一样的背景音乐里,这便是天籁。可有一天,当我扔下这一切,转而去抱吉他并且组建乐队的时候,我想父亲大人是极想一根一根掰断我的手指,虽然这一切,更像一位我应该称之为母亲的女性去做的。可没办法,这个家庭,失衡。
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家庭成员:秦淮生,我的父亲;秦宝,我父亲的儿子,也就是我。
秦宝,每个人看见我名字都是一乐,不知道的会说,秦宝你是你爸的宝啊,可知情的都知道,我爸是秦叔宝的铁杆饭,昆曲的《秦琼逃关》(注:即《麒麟阁》)他那唱的叫一个熟路轻车,于是盲目崇拜害死人,他顺带把这位古董级偶像的名字搁自己儿子身上了,只省了那一个“叔”字,估计是怕错辈儿,除此之外他还到处张贴偶像海报,只差没把院子大门上唐太宗御封的另一位门卫叔叔尉迟恭也换成秦叔宝,我说他搁后来就活脱脱一狂热“秦粉”,晚期。对此,受害人我,鄙视至极。可当时的我是很乖很乖的,别人叫我小宝我会立马应声。
麒麟日志(2)
关于我妈,我最后见她那次她亲自下厨给我做了好大一锅土豆炖牛腩,我记得那时候我正读小学,我爸他们的民族乐团排了一场规模挺大的演出,在本地演了之后反响良好就应邀去了外地。平时热闹的院子变得安静,下午放学和小伙伴在路口分开后我乖乖的回了家,我妈她坐我跟前,看着我吃的像只小动物,眼神里有点慈爱又有点涣散,她说,慢点吃。我当时是真的饿了,吃的很快也很香,满头大汗,她一直盯着我看,我注意到那天她穿的是件红外套,在灯光下看挺漂亮也挺温柔,她一直叫我慢点吃锅里还有,我想她今天心情不错,我能不能跟她开口晚上少一个小时练琴呢?可她好像把这事儿给忘了,她让我记得吃完饭要刷牙,写完作业就去睡觉。后来门响了那么一响,院子门也响了一响,她出去了,那身在灯光下揉晕开了的红色就在我眼前消失了。
晚上我依旧磨磨蹭蹭的做完了作业,看了会小人书,睡觉之前刷了牙,然后就关灯睡觉。院子里很安静,我一个人睡。快睡着的时候隐约听见隔壁雷家贝贝姐姐读书的声音,她说话一激动就会咬自己舌头。
第二天早上我自己起的床,没人管我我也没练琴,还想着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把那几个拉琴的节奏全给忘了,锅里还有昨天剩的土豆炖牛腩,冷的,我吃了就去了学校。中午和胖球躲在学校外面玩了一中午,下午被老师罚抄了好几遍课文,小柳条鞭子抽的手心一点也不疼。晚饭时我饿了,我狼吞虎咽的吃着冷土豆,牛腩没几块了,得省着吃,饿肚子的滋味很难受。贝贝姐姐问我妈怎么不在我就说她出差去了,雷奶奶要我上她们家吃饭,我说我爸给我留饭钱了,其实我是讨厌她们家常年一股中药味,还没吃就先吐了。
可后来土豆还是吃完了,我打开我爸抽屉找钱买东西吃,第一次翻出了那个翡翠麒麟,我也不认识那是什么,只觉得绿莹莹的好看的不得了,遂找了截绳子把它挂脖子上,塞到衣服里,美滋滋的上学去了。短期内我成了我们那片儿最富裕的小朋友,暴发户的日子过了没两天,那天下午放学我就被人打了,准确的说是被打劫,偏角巷子的死角,我拽着我的裤子口袋死不撒手,他们仗着人多围着我踢,我摔倒在地,到最后我没法子抱住了脑袋,因为实在是很疼,一个小子笑了一声伸手把我裤子往下一扒,另一个拿走了我的钱,我急了,立马蹦起来要夺回我的小金库,这时候一个声音尖锐的叫道:老司(师)来了!雷贝贝在巷子口做撕心裂肺状,那伙人一阵骚动,哗地就地解散,向巷子的四面八方跑去,我反应过来,穿上裤子,在一堆跑得恍惚的影子里找刚抢我钱的那个,可全是一样的校服白球鞋,……雷贝贝你个大傻妞!你等我先把钱抢回来再喊啊……我第一次崩溃。她不是时机的咬舌瞎喊害我损失了人生的第一笔非法财富,那以后我不再乖乖叫她贝贝姐姐,姐姐这个词也在我脑海里烟消云散。
好日子一天过完了,剩下的就全是倒霉天儿了。先是我爸回了。看着满身是泥的我还有空荡荡的家,乐器上落满灰尘,他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是一通胖揍,都没来得及等我解释那身伤和空空的家。那天晚上我睡觉时浑身都疼,不知道哪儿是那帮人踢的哪儿是我爸揍的。奇怪的是接下来的两天我爸都没问我妈去哪儿了,其实他问我我也不知道,他不说什么,我也没什么说的,早晚的琵琶还是要练,练吧,这都没什么,因为这不是最糟的。 。 想看书来
麒麟日志(3)
那帮抢我钱的家伙找上我了。他们真以为我是哪家不开眼的大少,堵着我要钱,这次我没捂我的口袋,因为我爸回了,我没钱。可事情并没有因为我没钱就结束,他们泄愤的揍了我一顿之后要我第二天一早拿钱给他们。我爸看我又是一副跟人打架的样子回来也没好脸,他踹了我两脚就去团里了。第二天我带着我以前存的一些零花钱去上学,他们拍拍我的脸,说我很乖,明天继续等我。他们真把我当成小款爷了。
事情就是这样开始了恶性循环,没钱,就挨打,有钱,就能少挨两拳。天空,它仍在每一个我起床的早晨绽放美好色彩。可我看着它就是一阵心焦。那天我很早就跑了,甚至早过了小林叔的笛子声。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绕了很远的路回家,回的很晚,我到家的时候隔壁的雷贝贝都写完功课开始读书了。我爸不在家,家里没吃的,桌子上放着二十块钱,我盯着那钱发呆。我不知道。是该把它们交给买饭的阿姨,还是交给要钱的家伙们,或者我带着这二十块钱离家出走?我陷入了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抉择。第二天我揣着这钱去了学校,书包很沉,可我的背挺得笔直,我拿出了钱,然后我说这是最后一笔钱,我再没钱了,我爸妈离婚了。他们上下打量我几眼,围着我哈哈大笑,我看清领头的人长着虎牙,虎牙说,离婚了不是更好,可以两边要啊,所以,下一次带的钱得翻倍,说着他拎紧我的领口,凑近的眼神透出怨毒,不是只有你的爸妈离婚了!
我没钱,我妈不知道在哪,我爸也不在家。况且他在我也不会跟他要。晚上我拿着钱饱饱吃了一顿土豆炖牛腩,剩的钱我放回桌上。然后我想起我妈走的那天叮嘱我的,吃完饭要刷牙,写完作业就去睡觉。
做完这些后我打算睡觉,可我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开始压迫我,它疼,还晕,我想找个地方把它塞进去,拧下来,我难受,我想哭,在一片黑暗里。隔壁的雷贝贝还在那里读她的不知道什么破烂诗,……我们是新一代的好少年,我们在阳光雨露中迎接新的一天,祖国是我们亲爱的妈妈,我们永远爱她。可我的妈妈走了,祖国妈妈抵挡不了那帮人的拳头。我头疼得不行,听她念诗我更难受。我又爬起来开灯,看见桌子上窝成一团的红领巾,它是祖国妈妈的旗帜的一角,它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我头很疼,我想找个地方把它塞进去,我用头往墙上敲,它们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又翻出书包里的一条旧旧的红领巾,我把它们俩细的一头系上一个结,嗯,很好,很有韧性,很结实,电视里面的人都是这么做的来着,打成一个套,把脖子放进去,再从高处跳下来就好了。一切都好,现世安好。我登开小板凳的时候真是这么想的,一切都好,我真的悬空了,头更晕沉了,想吐,可我吃的是我最喜欢的土豆炖牛腩,挂红领巾的衣架突然歪到了一边,我给生生的摔下来,头触地的一瞬间,我“哇”的一声响亮地哭出来。后来我看电视,医生拍新生儿的屁股,他们的那声哭跟我那天晚上哭的感觉一样,都是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恐惧。
小宝,你怎么了?大傻妞推开了我的房门,你们家门没锁。我没理她,先顾着自己哭了个痛快,她呆了一会觉得没劲走了,可没多久又回来了,她凑到我边上给我了一块巧克力,小宝,给你。我没跟她客气,这算是我死而复生后吃的第一餐。然后她又像个姐姐一样摸我的脑袋,让我慢点吃,我猜她是想有弟弟想疯了。
麒麟日志(4)
没死成,还让大傻妞看到了我哭的像个大傻瓜,天亮了还要对付那帮讨债鬼,这日子实在是没有更倒霉的了。睡到半夜醒了,周围的世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不知道要不要喜欢这样安静的气氛,我爬到窗户边,外面很黑,隐约看得见院子里黑乎乎的阴影,那是屋顶的形状,我无聊地用被子把自己裹紧,闭起眼睛幻想自己是被人紧紧抱着,他有着宽而温暖的胸膛,他在耳边轻轻说,小宝不哭,小宝不害怕,小宝乖乖睡觉……,我缩在这黑暗里,感觉自己渐渐被它吞噬殆尽,竟是融化般,得到解脱。
日光降临,幻化出我的身形。我背着比平时重一倍的书包去上学,里面的课本都被我换成了板砖。虎牙带着那帮家伙如幽灵一般出现在我周围,我笑了,他们也笑了,向我伸出手。我从书包里掏出板砖,我看到他们集体愣了神,然后脸变了色。我又笑了。我向前走一步,他们就往后退一步,我冲进他们中间,边喊边砸,我说了我没钱,你们还要!还要!!我给你们,我全给你们!他们抱头鼠窜,一顿乱叫,疯了疯了他疯了!!爷爷被你们逼疯了!我是彻底豁出去了,就等着这样一场杀红了眼的爆发,也不知道砸了几个人砸得怎么样,有人抱住了我,力气很大,我往死了挣脱,手被困住了我就用腿乱蹬,手得空了就乱砸,我也不知道我爆发起来有多大力,可这力量没有落点令我很焦躁,所有的戾气化为我万分憋屈的一声喊:啊!!!!!!!!!!!!!!!!!!!!!!!
手臂上的力道松了,没力量捆着我了,我却软了下来,转身看到我爸,他神情复杂的看着我,小宝……放下,我这时极希望他向我走过来,可他愣是站在原地不动,爸,我举起手里的砖块,他说放下,人往前移了一小步就不动了,我觉得我的脸上好像是湿了,爸……我喊得万分委屈,却用尽力气举着砖砸了下来。他瞪大的眼里满是错愕。您干嘛就不抱抱我。倒下去的时候我这么想着。
父亲这个人,我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他。我的神经过度脆弱,他的神情过度阴霾。我不知道我们是谁影响谁更多一些。我总是控制不住我自己,越长大越不能。总有一些感情它深入骨髓,它影响你,似暗夜使者,飘忽在你左右。
自那次以后,没有人找我要钱了,也没人跟我玩了。他们觉得我有病。是啊,能拿板砖砸自己的疯子有几个没病的,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了哪天人要拿你脑袋试着开瓢您是给还是不给?我爸等我好了之后又把我胖揍了一顿,他终于发现家里少了钱,还有那个翡翠麒麟。他很宝贝那个绿石头,看得出来,有次他和别人喝酒喝多了,一个劲儿盯着我看,说小宝啊,你喜欢……那个麒麟是……不是,果然啊,啊……果然,是你的就该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啊……说了他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他们离婚时我都没看见他那么难过过,可看见他哭我心里挺难过,一直很强的一个人,就那么*裸的哭着。所以关于我妈去了哪里为什么去了哪里他只用一声宣告似的离婚了来打发我,我也没有深究。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他那段时间的消沉,做小孩的都是很敏感,我早就感觉到了,他们到头了,只是原因我不知道。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就是我人生的一个分水岭,自那以后我都觉得我脑子是不是有点儿被砸坏了,我开始无事生非,十分招人讨厌。父亲开始让我学练更多的乐器,我有天赋,可抵触情绪越来越重 。所有的人疏远我,只有一个人除外,就是跟我同院子的大傻妞,只有她还有事没事拉我一块,有好吃的给我送过来,又好看的影碟拉我一起看,完全不顺应主流,所以我说她是个大傻妞。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麒麟日志(5)
初三之后我基本是在混日子,雷贝贝已经进了高中。我爸他们的民族乐团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七零八落,乐团宿舍里的人家有的开始搬走,演出越来越少,爸也越来越沉默。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办了内退,跟我说一声。我没吭声,我多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雷贝贝家也搬走了,老早她妈她爸都给她带好吃的外国巧克力,现在他们带着更多的钱买了新房子,大傻妞和她奶奶搬走了。她们搬家的那天大傻妞抹着眼泪儿万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