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的有了预感,轻声问:“所以不是……不是能者多劳?抢来……哦不,劫富济贫得来的东西,大家伙难道是平均分不成?”
&esp;&esp;平心而论,她不太看得上这种“劫富济贫”。但梁山泊附近本来就地势险恶、盗匪出没,地方官府从来不作为,就算没有梁山好汉盘踞,占道剪径的李鬼们也不会少。反倒是梁山有组织有纪律,钱抢到了,多半也会留人性命,不会做绝。换个角度看来,其实就是变相的收个保护费。
&esp;&esp;两害相衡取其轻,有个黑道老大维持秩序,反倒比无政府状态要太平。真是清新脱俗的现实。
&esp;&esp;柴进听她这么问,反而觉得不解,笑道:“那还能怎样?每次得来的财物,向来是三分之一入库,三分之一平均分给各位头领使用——若是有人额外出力,那便让大家推举,多得一个人的份额——再三分之一,分配给出力的小喽啰,大家公平合理,是不是?若真的是能者多劳,那水寨里的阮家兄弟、水泊边开酒店探听消息的各位好汉,还有宋公明哥哥日理万机根本没空下山,还有我们几个负责钱粮的,岂不是要天天喝西北风了!”
&esp;&esp;潘小园如梦方醒。董蜈蚣在她身边嘻嘻笑,给柴进使个眼色,意思是小的没撒谎吧?她居然都能听懂!
&esp;&esp;有多少人用心想过,梁山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惬意生活,到底是如何维持的?
&esp;&esp;打劫得来的财物当然不能按劳分配,否则以梁山众人的武力值差别,分分钟就会进入一个贫富差距极大的万恶资本主义社会:科班出身的林冲杨志等人可以天天吃香喝辣,而不入流的白胜杜迁宋万,怕是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文钱。更别提山上的诸多文职人员:首席财政官柴进、账房蒋敬、铁匠汤隆、裁缝侯健、酿酒的朱富、笔杆子萧让、专门负责整治筵席的宋清……
&esp;&esp;而如今的财富分配方式,则是平均主义,按需分配:不管大家出力多少,甚至没有出力的,也都会每个月有稳定的收入。前段时间史进为攒一千贯,疯狂下山作案,实际上收入的财物远远不止一千贯,但大部分都进了库房、以及分配给了其他兄弟。他自己所得的那一千贯,反而只是一个零头了。
&esp;&esp;而这样的分配方式,显然不利于大伙积极打劫——就算在寨子里天天躺着喝酒,也有别人帮忙挣钱啊!
&esp;&esp;武松显然就是受益者之一。他上梁山一是为了避祸,二是出于对宋江的私人情谊,于谋财害命之事不那么感兴趣,甚至有时候刻意远离。但就算他一次也没下山,这阵子小喽啰送过来的“进项”,加起来也有个二十来贯了,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史进做的嫁衣裳。
&esp;&esp;潘小园不厚道地想起了一个词:人民公社。
&esp;&esp;再加一个:吃大锅饭。
&esp;&esp;她摸摸鼻子,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朝柴进投去一个自信的迷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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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柴进又叫人殷勤地换茶,潘小园赶紧推辞了,端起温茶一饮而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esp;&esp;“即便如此,照奴看来,那三分之一的财物进了库房,怕是还不够用吧?”
&esp;&esp;柴进看着她,眼睛一亮,随即目光又暗淡下来,点点头。
&esp;&esp;潘小园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虽然算得上半路出家,但贵在出身市井,对商品物价的了解,大约可以完爆柴进这个红n代。她此时心中已有七分把握,当即不慌不忙地点评起来。
&esp;&esp;算起来,梁山上的公用开支简直哗哗的如同泄洪一般:天天大鱼大肉的开宴席、练兵、打造铠甲战袍旗帜、还要豢养新掠入山寨的上千匹战马,大部分是跟着呼延灼一起投降过来的——养马绝对是项无比烧钱的活动。要知道,盛产马匹的北方草原——燕云十六州——从来就一直掌握在辽国手中。另一处马匹供应地河套地区,眼下让西夏霸着;这两国绝大部分时间都对大宋实行马匹禁运;如今,多数战马来自万里之外的吐蕃,个个都恨不得比人还金贵,死一匹少一匹。
&esp;&esp;为了这批马,宋江在江湖上放出风声,巨额聘用善于养马的人才,可以全家上山,分配独栋小院。可惜几个月了没人响应——有这条件的人才,早就让大宋朝廷挖走,到东京城享福去了,谁稀罕梁山?
&esp;&esp;潘小园不认为这几十个梁山好汉,靠隔三差五的抢个客商,就能养得起山上的这些马大爷。就算当年晁盖他们抢来的生辰纲,十万贯金珠宝贝,梁山的910
&esp;&esp;潘小园只觉得那火把一下子变得耀眼,烫她的脸,张口接不出话,“你……”
&esp;&esp;脸庞趁着月光,比日间更多出三分苍白清秀,几颗亮星一闪一闪,晃得她脸上仿佛也忽明忽暗,有了些流光溢彩的错觉。微凉的空气进入肺腑,凛冽全身,又从每个毛孔舒张开去,带出丝丝缕缕的灼热。周围的世界瞬间变得宽广无垠,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光亮,在她眼中,都成了跳动的萤火一般,舞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汹涌澎湃。
&esp;&esp;再看面前人,火把稳稳的握在手上,那手的骨节分明,指间的纹路有些模糊黏腻,那是被火焰热气熏出来的汗。
&esp;&esp;那火把忽然轻微晃,被他换了只手握着。光亮划过他的半边脸,将他的眉端刷出淡淡的移动的阴影。朗目乌瞳,罩了一层微醺的雾,似乎是有些懊恼的色调。但当那阴影扫过他双眼,再移开时,眼中已经重新清澈起来,甚至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esp;&esp;潘小园终于又卡出一个字:“你、你不……”
&esp;&esp;武松再不言语,转身便走。走两步,自己又停了,回头朝她讪讪笑一笑。
&esp;&esp;“我的意思是,梁山……江湖复杂,很多时候做不到完全磊落,有不少事瞒着你过。譬如有些不太体面的兄弟,想要见你,我嫌麻烦,都给推了。再如我这两日不仅是在盖房子,也忙些别的事,没对你说……”
&esp;&esp;月色如水,一阵微风吹过,潘小园只觉得全梁山的枯藤老树一块儿对她摇头。他说的这些没头没脑鸡毛蒜皮,本身就是可说可不说,根本算不上“不坦荡”吧!
&esp;&esp;但见他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计较,甚至有些松口气的感觉,凝结的空气被打破了,无声的泄如水银,世界重归完整。
&esp;&esp;但还是不清不楚的小声追问一句:“真的么?”
&esp;&esp;“嗯。”
&esp;&esp;潘小园也就善解人意地相信了,学他笑一笑。就当这些事儿他真的认为很要紧,已经憋在心里,良心不安好几天了吧。
&esp;&esp;周遭没来由地十分尴尬。直到武松说再不走火把就熄了,潘小园才想起来挪步子。这回两人自觉隔着一臂距离,火把在地上映出影子,远远望去,就像是大哥带着个小弟夜饮归来,极其正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