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武松何尝没想过这种后果,但李逵的所作所为已经触了他底线——用命来维护的底线。
&esp;&esp;牙根咬得紧紧的。刀尖撑在地上,头脑沉重得支撑不住。颓然的,慢慢单膝跪下去,让冰冷的硬邦邦的土地,托住身体的重量。
&esp;&esp;“大不了老子不在梁山混了!”
&esp;&esp;冲动只是一瞬。豪言壮语说出来,便知道这话有多空洞。不由自主靠上身边那个柔软温暖的肩窝。她没躲,反而用力站直,让他倚着。
&esp;&esp;他武松被全国通缉,难做良民,梁山是最理想的容身之处;当初不是想得好好的,在此栖身自保,顺便还宋大哥的人情债。宋江也不是没提点过他,梁山上鱼龙混杂,必定有他武松不愿交往之人,疏远便好,没必要跟所有人打成一片。
&esp;&esp;再说,梁山上也不是没有志同道合的兄弟,有些人更是让他获益良多。相处了这么久,已经把一片小小水泊,当成了他的大半个家。
&esp;&esp;更别提他身上那封密信,旋涡的中心,间接让晁盖送命的东西。梁山上谁肯轻易放走?
&esp;&esp;若是说走就走,就算梁山方面不计较,他也免不得江湖上名声扫地,更别提,身边这个姓潘的女人,当初答应大哥要护她一条小命,若是就此暴露在江湖的腥风血雨当中,能撑多久?
&esp;&esp;他刚想解释两句,说自己不过是头脑发热,让她别当真,却听她轻轻的开口了,声音颤抖中透着坚定:“又想安稳,又想率性,天底下哪有不要钱的买卖。你若是不愿委曲求全,要是真想打包走人,我没意见。你是有真本事的人,到哪里活不得,何必一棵树上吊死。”
&esp;&esp;温言软语说出来,手搭在他肩头,旁人看不见的小动作,轻轻捋顺他的鬓发。
&esp;&esp;武松全身一震。太阳从乌云的缝隙里现身,曲曲折折的一道光,透过眼帘射进来,劈开头脑中的混沌。猛然睁眼,抬头,定定地看着她。
&esp;&esp;想问一句“那你呢?”终究没敢问出口。
&esp;&esp;而是改口,说道:“不管怎样,此次出战,须得有始有终,不能将其他兄弟陷于风险之中。”
&esp;&esp;脆弱转瞬即逝。话说到尾,最后一个字已经如铁般坚硬。扶着潘小园的肩膀站起来,指节擦掉她眼角腮边的泪,沉声道:“我去整合队伍,午时准点出发。”
&esp;&esp;见她怔怔点头,又安抚一句:“以后不这么冲动了,你惜着点你自己小命。”
&esp;&esp;然后不容她回答反驳,后背一推,给她带离了现场。
&esp;&esp;视野重新变得高而宽阔,将周围扫一眼,地上这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他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何况她一个拿不动刀的,方才奋不顾身的时候不觉得,现在不已经开始发抖了吗?
&esp;&esp;不仅抖着,腿都软成面条了,走着走着便是一绊,“啊”的尖叫一声。
&esp;&esp;武松立刻扶住,往下一看,一具滚在地上的身体,穿得破破烂烂,身上戴着些白孝,似乎是吓昏了,鼻孔还在出气,吹着地上的沙子。方才李逵没来得及杀的最后一个。
&esp;&esp;他弯腰,将那油光锃亮的脑袋一扳,皱眉:“郓哥?”
&esp;&esp;轻轻拍拍脸,郓哥如梦方醒,这才明白自己还在阳间,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变声的嗓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扑翻身便磕头。
&esp;&esp;“呜呜,武都头……嫂子,饶命,饶命……小的真不是有意陷害武大郎……我、我是接了西门庆的钱,呜呜……可是、可是真没去,前一天晚上让那个姓刘的小丫头……呜呜呜,截住了……我也是惧怕西门大官人,其实不乐意的……嫂子以前待我那么好,我……呜呜呜……饶命,我给嫂子做牛做马,饶小的一命!嫂子救命,呜呜……”
&esp;&esp;昔日那怡然自得满口马车的金牌销售,眼下灰扑扑的满脸是泪,说话不成调子。这番惊吓着实不小,只怕要做上半辈子的噩梦。
&esp;&esp;武松用询问的眼光看看潘小园,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这孩子说的多半没假。
&esp;&esp;自私自利的小人精儿,本质倒是不坏。武松没心情安慰他,口气冷冷的,“既如此,你赶紧回家去吧,你老爹要等急了。”
&esp;&esp;郓哥却哭得更厉害了:“我爹、我爹死了……”
&esp;&esp;潘小园忽然说:“带他去梁山。眼下山寨筹钱正忙,我需要些脑子灵光的人。”
&esp;&esp;这话虽然说得稳重果敢,语调里免不得还有一丝颤。
&esp;&esp;郓哥猛一抬头,眼睛里又是害怕,又是希望。
&esp;&esp;“我听嫂子的……”
&esp;&esp;从黑旋风的板斧底下被她救出来,小猴子心理创伤太重,这会子脑子还不太清楚,只知道跟着“嫂子”,似乎就能保命。颤颤巍巍站起来,腿比潘小园的还软,又差点坐下去。
&esp;&esp;武松轻轻将他一扶,感到那胳膊抖得跟地震似的,也叹口气,吩咐一个赶来的小头目:“给这孩子带回去安置。其余的尸首,都好好葬了,有家人的,给发抚恤。阳谷县贴安民告示,开库发钱粮,咱们只取一半。”
&esp;&esp;他已经恢复冷静,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李逵作下的事,总要有个善后,免得臭了梁山的名声。
&esp;&esp;潘小园紧紧拉着武松的手,有点胆怯,问:“二哥,你……你不要和李逵一起带兵了。”
&esp;&esp;李逵一面杀人,一面哈哈大笑的情境,对任何正常人都是个血腥的刺激。潘小园现在才明白,李大哥憨则憨矣,率则率矣,骨子里大约是个反社会人格,做事没有任何道德约束。据说这种人格是个生理上的缺陷,大脑神经的构造异于常人,她也说不太清楚——总之,没法感化没法劝,这人一辈子就这样了。再让武松跟他离得近,迟早再出事。
&esp;&esp;武松眼睛垂下来,心中追悔莫及。他只听说过李逵手底下人命案多,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江州劫法场那日,李逵那砍瓜切菜屠杀百姓的场面,否则无论如何也会对他多留个心眼。
&esp;&esp;但他和李逵带的是先锋队,眼下又多了一千五百人,是要马上行军至大名府的。要是两个带队的突然性命相拼起来,岂止是不好办。
&esp;&esp;正踟蹰,听得那边李逵愤怒地嗷嗷大叫:“哼,老爷还不跟你们玩了!不就是杀个把人,看俺亲到大名府去,提了那梁中书的头,杀他个血流成河,哼,用得着你们这些鸟兵马!”
&esp;&esp;一个黑影随着话音出来,板斧的刃在阳光下晃了晃,大摇大摆地走了。那边张青、孙二娘、王矮虎前前后后的追出来,叫道:“李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