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爷爷离去,浑浑噩噩的十年之后,爸爸成家,背上一身债务,五年之后终于盼来了无债一身轻的好日子,又是五年,爸爸再次压倒在穷病之下,这一次不知道要遥遥的多少年才能熬出头。
今年已经是煎熬的第五个年头,一开始,爸爸还浑身斗志地筹划着,可是这漫长的日子就像是一滴墨水点入一杯清水中,一开始还能有些盼头,后来逐渐浑浊了眼睛。
这五年,爸爸的模样时常定格在烦躁地闷出声声泄气,早上天刚亮就被电话铃吵醒,爸爸是属于深夜和凌晨的,我和弟弟几乎已经模糊了爸爸的样子。一年到头来,口袋瘪的,卡上空的,求爷爷告奶奶催到手的钱又只够利息,一年到头,债务一动不动。
恰好我读初三,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告诉父母,除了学校学业压力,家里经济状况也是压倒我的一根稻草,那种空虚和恐惧总是在不经意间在脑海中膨胀,最后我只能无端地朝妈妈和弟弟发脾气。
我记得有一次,在学校里因为同学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我就反反复复地将这句话玩味,就像是把黄连含在嘴中一遍遍地细品,灰黑的酸苦如藤蔓一般狠狠地扎进身体的每个角落,可是书中的大道理又摆布着我,或许还偷偷沾沾自喜自己的成熟懂事,这样卑劣的演技应该连自己内心最深处都骗不过,心里窝着一团蠢蠢欲动的火苗。
我坐在妈妈的电瓶车后座,狂风不断在耳边扯破嗓子嘶吼着,凌厉的风细嗅着鲜血的冷腥味,一阵阵绞痛打扰冰封的手背的美梦,冷风躲进皮肤上掀起如久封黄纸一般的死皮,连寒气都嫌弃鱼鳞似的粗糙斑驳的肌肤。错落交织的纹路将皮肤硬生生撕裂开,形成无数个大小不一的碎肉,几条被血液滋润的纹路宛如一条条被喂饱的吸血虫。暗黑色的嘴唇响着白布条被阵风肆虐的声音。黝黑的长发借着风势嚣张地鞭打着惨白冰冷的脸蛋。
迈进家门的那一刻,我的身体竟然陌生又惶恐地抗拒家的温暖,彻骨寒冷的双手如触电般从门旁的鞋柜抽回,我新奇地着力动动脚趾,紧紧挨着粘连在一起的脚趾才渐渐分开,两只冰棍塞进棉鞋中,踉踉跄跄地走到沙发上坐下,弟弟兴奋地跑出来,手舞足蹈地说:“姐姐,妈妈,你们终于回来了,刚刚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我没好气地说:“难道你还不敢一个人在家吗?真是胆小鬼,这有什么害怕的?你是男孩子,这么胆小也太没用了。”
弟弟顿时塌着脸,不悦地嘀咕着:“我怎么就没用了?外面刮那么大的风,声音那么大,外面又黑漆漆的,这么大房子里就我一个人,如果是你,你也会怕。再说,要不是妈妈要接你放晚学,我怎么会要晚上一个人呆在家?”突然他察觉到我嘴唇冒出豆大的雪珠,心疼地跑过来,指着我唇边说,“姐姐,你好像出血了。”
我不以为然地瞟了弟弟一眼,拍开弟弟的手,愤愤不平地说:“出血算什么?你都不愿意让妈妈来接我放学,肯定是想我冻死在外面。”
弟弟委屈地脚蹬着地,气嘟嘟地说:“姐姐,我什么时候说不让妈妈去接你?你真是不讲道理。”他可怜巴巴地跑到妈妈身边,看着妈妈冻僵的脸,他心疼地摸着妈妈的脸说,“妈妈,你是不是很冷,下次去接姐姐要多穿衣服,我给你倒杯热水。”说完,弟弟飞速地拿起妈妈的水杯,垫着脚抱起热水壶,吃力又小心翼翼地打倒热水壶。
眼窝里的冷意和心底的寒意瞬间被弟弟糯糯的声音和温柔的抚摸融化,妈妈赶紧跑过来帮着弟弟倒水,又温柔地冲弟弟笑。
突然我想起妈妈好久没有这般温柔地盯着我,我也好久没有开怀地笑过。我承认我羡慕弟弟,同时应该还有一股嫉妒的火焰在作祟,其实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偷看妈妈,我无数次想贴进妈妈的后背,可是我又不知所措地收回了手,回到家中,我也注意到妈妈凌乱的头发、冻着哆嗦的身子还有红肿的双手,我也心疼妈妈的不容易,可是我不知道有些话该怎么说,我总是别别扭扭地将我的好意扭曲,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弟弟却总能简简单单又轻轻松松地将爱意向妈妈表达,他总是大大方方地对妈妈好,做了太多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大胆一些,不要压抑自己心中的情感,可是我总学不会好好地爱身边的人。
我对弟弟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我不愿承认自己的不足,却又嫉妒弟弟的坦然,于是化作一股汹涌的敌意,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是不是又去和妈妈告状了?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弟弟?”
弟弟可不是什么能忍气吞声的人,他带着不满,理直气壮地说:“姐姐,你今天发这么大脾气干嘛?像个泼妇一样,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和妈妈告状?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姐姐?”他转头和妈妈诉苦道,“妈妈,你看看姐姐,一回来就说我胆小鬼,没用,现在又诬陷我告她的状,你说,我刚刚也没有说姐姐的坏话?”
妈妈低头苦笑着弯下身子低着头抚摸着弟弟的头,安慰道:“你姐姐现在读书太累了,心里有很多烦心事,我们让让她好不好?昆,你最乖了。”又无奈地抽过一张纸,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我身边,递到我面前,说:“千,嘴上出血了,快擦擦,天气太冷了,要不然就不要骑车去,叫爸爸送你去,或者拿钱打车去。”
我低垂着头,怒气还未全消,冷冷地回答:“不用了,我自己骑车去,爸爸要工作哪有空送我?打车那么贵,你,又只送弟弟不送我。”说罢,我提着书包大步走进房间,“嘭”一声把门关上。
弟弟走到妈妈身边,妈妈收回悬在空中的纸,弟弟委屈巴巴地低着头,慢慢悠悠地说:“妈妈,是不是我惹姐姐生气了?”
“不是的,你没做错,只是姐姐读书太辛苦,心情不好,容易生气。你多让让姐姐好不好?不要和她拌嘴。”妈妈细声细语地说。
“可是明明是姐姐做错了,我没错,为什么要我让着她?她做得不对,我就应该指出来。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纵着她?”弟弟不解又惆怅地抱怨道。
妈妈拉着弟弟一起坐在沙发上,耐心又心寒地解释道:“你确实没有错,是妈妈太失败了。可是,你想想,等姐姐去外面读书,你就很难再见到姐姐,所以要珍惜现在在一起的时间,不要总是吵吵闹闹的,好不好?让让姐姐。”
弟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种沉重感重压在心上。
其实走进房间里,我也很懊恼自己的行为,周围的寂静都是对我无声的谴责。妈妈微笑着走进来,把牛奶放在书桌上,藏不住的心累,小声地说:“千,喝点牛奶,做完作业早点睡。你说我送弟弟读书不送你,因为弟弟还小,我也不放心他一个人过马路,我知道你读书很累,心里很烦躁,可是你这段时间情绪很不稳定。如果你觉得骑车上学太累,就打车去学校,赚钱是我和爸爸的事,你不用操心,也不要因为这个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我一直不敢吭声,把头埋在手臂里,泪水早就不争气地滴在衣袖口,妈妈说着说着,眼眶也红了。从始至终,我都没敢抬头看着妈妈,沉默良久,妈妈抽泣了一声,说:“女儿,作业写完了就早点休息。”
我努力抑制自己的哭腔和厚重的鼻音,短短地“嗯”了一声,妈妈欣慰地点点头,轻轻地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