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的欢喜之后便是长久的孤寂,村子里一家有一家背上行囊外出谋生,他们已经能笑着告别故乡的怀中,或许是麻木的神经。
再一次回到家乡,已经是一扇又一扇孤寂冷清的铁门,让人意外的是,二大伯和伯母打算不再去外面打工。
从我记事开始,二大伯一家就常年在外,如果要我介绍二大伯是个什么样的人,大概我可以从这些事中窥得一二。
他个子不高,大约一米五五左右,皮肤黝黑,远远看去就是一个煤球,总是顶着一头鸡窝般的浓发,一双杏仁眼,宽肥的塌鼻子,残阳红的嘴巴不大不小。最惹人注目的就是那两只招风耳,厚耳垂。想要看见他露出愁容,那绝对是天下第一大难事。他总是嬉皮笑脸的,所以我小时候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戏耍他。
他家里有一辆老旧的自行车,我突然心生兴趣,就缠着大伯教我骑自行车。
一开始,大伯兴致勃勃地将自行车扶出,擦去车周身的厚尘,我笨拙地双手抓着车把手,那是我长得和自行车差不多高,要想坐到车座上,那可是一个苦差。
一双短胖又粗糙的手紧紧地扶稳自行车后座,那双手写满生活的沧桑,龟甲般厚厚的指甲染黄,指缝里藏着的污垢,一用力时,手背上浮起粗大凸起的血管,当将手伸平,松弛的皮肤就像是层层叠叠的浪潮,伤疤可恶地躲藏着,时而出现在大拇指内侧,时而又转移到食指和无名指中间的窝里,暗红色的伤疤在黝黑的肤色下黯淡了几分。
“千,你别怕,大伯在后面扶着你,不会让你摔下来的。”肩后传来大伯浑浊深厚的嗓音,我一直觉得大伯的声线有一种茫茫沙海的粗犷,莫名地让我产生安全感和依赖。
我俏皮又单纯地爽快答应:“好啊,大伯,那我开始了。”
我双手牢牢地抓住车把手,就像是沙漠里的骆驼刺扎根深土,大伯已经将车子的撑子拨开,自行车时时刻刻处在摇摇欲坠的境地,我一只脚踩踏板,另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悬在空中,一动不动。终于缓缓地坐在车座上,后座不断地传输着气力让自行车尽量保持平衡。
“对了,这就坐上车座,现在开始将踏板往前踩。”
我的心急速地跳动着,尝试着一只脚将踏板才下去,车轮艰难地滚动,由静转动,车子微微歪倒,我尖叫着慌张从车上跳下来,双脚站立,大伯一只手扶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心才渐渐平静。
大伯没有一句责怪,我惶恐地看着大伯,生怕他会像爸爸一样,黑着脸,责怪我。在爸爸跟前,我最怕犯错误,因为犯错的成本太大了。
我委屈巴巴地低着头,大伯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哈哈大笑,说:“千,刚刚是大伯没扶稳,把你吓到了吧?等一下,大伯一定好好扶着你,你不要害怕。”
荒芜贫瘠的心田宛如得滋润万物的一场细雨,紧绷的心瞬间自由了,我嫣然一笑,点点头,大胆地一踩脚踏板就坐在座位,大伯不吝夸赞地惊叹道:“对了对了,就是这样,一下子就上去了。做得很好。”
我窃喜着,一脚踩下踏板,车子磕磕绊绊地前进,但是方向总是逃离我的掌控,车子就像一条蜿蜒匍匐的蛇,虽然车子也偶尔歪倒,但是我相信我的身后有他护我周全,因此我毫无顾忌地前进。
我越学越起劲,缕缕成就感在心底升腾,大伯不厌其烦地搀扶着我和自行车。
车子已经可以平稳地往前走,大伯偷偷地放开双手,我身子一歪,自行车几乎完全倾倒,幸好大伯眼疾手快,一只手拽着自行车,一只手护着我。小小的我整个人扑在大伯结实的手臂上,由于几十年的苦力活,大伯手臂上全是货真价实的肌肉。
虚惊一场,我叹了口气,不禁有些泄气和后怕,说:“大伯,我不学了。”
“你刚刚开得挺好的,学骑车哪有不摔倒的道理?车子倒了再扶起来就是。我是看你骑车挺稳的,所以想着放手。如果我不放手,你永远都学不会骑自行车。”习惯了嬉皮笑脸的大伯,突然一本正经的样子倒让我肃然起敬。
我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大伯,我怕摔跤。”
一个温柔的笑容抵得过无数句鼓励的话。大伯耐心地说:“大伯不会让你摔倒的,你看,刚刚大伯不是扶住你,没让你摔到地上吧?”
我点点头。
知道大伯会松手后,我总是患得患失地往后探头,大伯的额头上已经渗出层层热汗,脸部的肌肉紧绷着,仿佛一头躬耕的老黄牛。那是,我还不懂得心疼他,仅仅是觉得有他在,我不会摔倒,天也不会塌。
我心里安放着一个定时炸弹,频频往后探,心不在焉地抓着把手,大伯又只顾着低头平衡自行车,我没察觉到车子已经开到水泥路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人车摔进荆棘丛中。就差一步,最后还是大伯偶尔抬头,他紧张地说道:“千,看车头,都快摔下去。”
我一抬头,心里燃起一场灿烂华丽的烟花,手忙脚乱地脚踩踏板,手又抓刹车,肩膀混乱地左右晃动,即便是大伯拼尽全力稳住车子,也无法避免。
“哐”的一声,车子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夏季单薄的衣裤保护不了细皮嫩肉,左脚的膝盖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小沙粒趁人之危钻进入,大伯扯开车子,重重地丢在一边,慌张地把我扶起来。我拍了拍双手,揩去泥沙,后知后觉,膝盖一阵痛楚隐隐袭来,我低头看着伤口,两三道长短不一的细长条伤口,薄薄一层血微微析出,大伯弯下腰,心疼地观察伤口,下意识地想按膝盖处,生怕伤及骨头,又心痛地收回手。
一时间,我还来不及多想,冲动占据我的大脑,闷闷不乐地盯着大伯,撇着嘴,嘴角不断抽搐,眼神暗暗的,小声地抱怨道:“大伯,你不是说会扶着我吗?”
大伯满眼歉意,说:“这下确实是大伯没扶住你,我们回去,去涂点药。”
大伯扶着车,我默默低垂着头,车子隔开我们俩,大伯惭愧地瞧着我气鼓鼓的样子,又时刻关注我受伤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