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杨昭并没有死——其实这样说也不对,他确实死了,只是没有离开,一直跟在她身边追随她、庇护她,她却毫不知情。
梦境开始之处是在成都。
陛下历时一个半月终于从长安长途跋涉抵达成都,随行只剩一千多人。太子与陛下出马嵬驿后即分道扬镳,北上灵武,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索性登基称帝,改元至德。陛下尚不知情,过了一个月灵武使者入蜀,才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天下之主,从皇帝变成了太上皇。
韦见素是唯一一路跟随太上皇的朝臣,韦谔也从参军直接擢升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顶替魏方进的位子。但此时的虚衔还有何用。
成都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小朝廷,偏安西南一隅,不会再有大臣和兵马来投奔。
菡玉被韦谔带到成都,一直住在他家中。那两个月她一句话都不说,常常泥塑一般整天都不动弹一下。韦谔以为她伤心过度失了神智,常常对着她笑语闲话,背过身去再暗暗垂泪。
其实她都知道的,她只是开不了口。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尊泥塑,莲藕做的躯壳不死不伤,成了禁锢她的牢笼樊篱。她想追寻他而去,却挣脱不得。
成都,他说的,到了成都就好了,就苦尽甘来了。可是等她真到了成都,身边却没有他了。他们的时间始终停驻在金城县荷塘边的那一晚,十三夜的亮月永远地缺了一小块,不会再圆。
太上皇命韦见素奉传国宝玉册前往灵武传位于新帝。韦见素听说菡玉的师兄李泌已经成为太子的得力谋士,便带上她一同前往,期望熟悉亲近之人能治好她的失智之症。
她在灵武见到了大哥。
大哥对她说:“玉儿不怕,我是大哥呀,你还有大哥呢。”
从小到大,只有四个人叫她“玉儿”,爹、娘、大哥,还有杨昭。
其他三个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不在了。
一度她曾以为,除了爹娘之外,大哥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没想到会有那样一个人突然横行而入。
他也曾对这样她说过:玉儿不怕,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
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失去,却先失去了他。
她微微张了张嘴,久未发声的嗓子干涩如锈,终于发出第一个喑哑破碎的音节:“大……”
第二个字还没出口,泪已决堤。三个月来她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就会再也屏不住、止不住。
她屏住一口气,也屏住了一个世界。
那世界很小,里面只有一棵树;又很大,因为树下有他和她。
外面的世界虽然辽阔无边,还有无数棵那样的树,但是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她想要的小小世界。
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了他。
她留在大哥身边,终于有了一点人气。
李泌被新帝任命为待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紫衣加身。他向新帝举荐菡玉做自己副手,新帝对她仍有芥蒂,不愿委以重任,想授她礼部侍郎,名头好听又没有实权。
菡玉辞谢不受,说自己鲁钝只能胜任熟练事务,还请继续担任太常少卿。
太常少卿比礼部侍郎更不如,新帝爽快地答应了。
回去后李泌问她:“为何你非要求太常少卿一职?太常寺如今根本无人,还不如在我元帅府下做个掌书记。”
为何非要求太常少卿?
因为有个人曾说过:“叫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两个字最顺口。”
新帝不信任她,她心中又何尝没有龃龉。她不会忘记是谁策划全局、环环布置,最后杀了杨昭跻身上位;也不会忘了哪些人参与其中,砍向他的那些乱刀中都有谁一份。
她甚至很想问大哥,元夜景龙观的那次密会,你也是其中之一吗?新帝为太子时谨慎小心、优柔软弱,李林甫谋划动摇东宫那么多次他都没有反抗,现在却做出杀宰相□□、逼父亲禅位之事,计划环环相扣丝丝入理,是你为他谋划的吗?
但是她没有问出口。
他们是正义的,是皇室正统、民心所向,杨昭才是祸国殃民、权高震主的奸臣贼子。
当日参与兵变的人,九五至尊,她不能恨;三军将士,她也不能恨;对她有过数次救命之恩、如师如父的大哥,更不能恨。
她最爱的人被害横死,而她竟不知能恨谁。
难道要去恨李辅国、杨十郎,这些为了权势见风使舵、蝇营狗苟的小人物?他们不过是仰人鼻息分得一杯羹的附庸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