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眼巴巴地盼着猪贩子,到了二十八他才来。他欺负我们是小孩子,又看出急等用钱,就使劲地往下压价。尽管好几个表兄在旁边帮着说好话,他也不肯给面子。
我有点发火,几次想关上猪圈门子,说声“不卖了”,给他个颜色看。
姐姐挺为难地望着我问,咋办呀?卖吧?
想到过年吃肉,我只好咬着牙点点头。
卖了大猪,归还了赊猪崽的钱,又用现钱抓了两只小猪崽,填上圈,剩下的钱只能割三斤肉。姐姐和我一盆一瓢地喂养它###个月,就得到这样一点点报酬。
邦均镇每逢二四七九的日子有集市,年前只剩下腊月二十九这一个集日了。夜间,为了那仅有的三斤肉钱,我们姐弟两个躺在炕上,商量了半宿。
姐姐说,割二斤肉,剩下的钱买点大料、鲜姜、豆腐片,还有余钱的话,给我量一尺半葱心绿色的头绳。
我说,啥也不买,就买三斤肉,阔阔地吃上一顿!
姐姐说,不放佐料不香。
我说,肉就是香的嘛!
姐姐犟不过我,只好说声“由你吧”。可是过一会儿,我刚一迷糊,又被她叫醒说,不行,还得买佐料和豆片,过了三十,还有初一初五哪,光吃肉咋叫过年?
我说,二斤肉,一半炖着,一半当饺子馅,够塞牙缝呀?
姐姐说,我不吃,济着你吃够行不?
我只好答应她,过一会儿一想,不妥,一年到头,姐姐比我还辛苦,就两个人过日子,哪能我一个人吃肉,让她看着呢?于是,我又把已经入眠的姐姐叫醒,把我们的车轱辘话,再转上一遍。
就这样,直到我们困倦得脑瓜像凝固了一样,才停住嘴。早起喝粥,接着商量。我不得不上路,姐姐把我送出门口,我们还没拿定个统一的主意,到底是割二斤肉,还是割三斤肉?
王吉素村离邦均镇八华里,很快就走到。远远地看到一片攒动的人头,听见一阵嗡嗡的声浪,我就兴奋起来了,加快步子,钻进拥挤的行列,立刻感到眼花缭乱,耳鼓被震得什么也听不清楚。我挤着挤着,好奇地朝一个扯着大嗓门吆喝眼药的小贩看一眼,他旁边有一个地摊,闪起红的、绿的和黄的色彩——那是铺在地上的几条麻包片,上面摊摆着各种唱本,还有一摞发了霉的旧书。
我差点儿惊叫一声,不管不顾地往那边挤。我撞到一个人的身上,还踩了谁一脚,既没顾上赔不是,挨骂也没听清楚,就扑到书摊跟前。
这个镇子很大,是京东第一大镇,有众多的酒烧锅、油粮店、杂货铺、饭馆子,以及五花八门的摊贩,却没有一处卖书。这书摊是我生来头一次看到卖书的。那人挺瘦,胡子花白,戴着一副缺一条腿的眼镜,穿着皮马褂子,既不用嘴声嘶力竭地吆喝,也不举着货物招摇,而是两手揣在袖口里,沉默安详地坐在那儿,看着两个蹲在面前的庄稼汉翻书,使人对他肃然起敬。
我蹲在两个庄稼汉的中间,先翻看那散发着油墨味道的唱本。
唱本全是薄薄的,大部分属于北平打磨厂、宝文堂之类的小书作坊印行的,用着上了红、绿、黄颜色的粉连纸当封面,封面上的书名和粗糙的图案全系一色黑的,其内容多是地方戏曲和大鼓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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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地不动地蹲了许久,翻来覆去地掂量着,最后下决心挑定一本,赶紧又挑另一本,唯恐人家不让再翻,从手里夺走,或者收了摊子。我把选中的买下来,差不多等于一斤肉钱,心想,那就少吃一斤肉吧,书比肉好。
把买下的唱本小心地放进“捎马子”里,我应当走了。可是,小书摊像伸出无数只无形的手,拉住我,使得我虽然站起身,却迈不动大腿。我恋恋不舍地朝一摞子旧书溜一眼,发现那儿有一套《绣像水浒全传》。我又蹲下,拿过它,打开蓝布的封套,掀开一本的扉页。许多在戏里出现过的人物形象,跳进我的眼里,感到格外的亲切。接下去看的是题目,什么武松啦,李逵啦,宋江和石秀啦,更是我常常听别人谈论的姓名,是我心里边很熟悉的。石秀杀嫂的翠屏山,就在我们蓟县县城的东南边嘛!
当我刚开始捧起这套书的时候,还有一种逛大庙的感觉,尽管敬仰爱慕,却又觉得是高不可攀之物,这样一翻,特别喜欢,忽然萌生起一股子强烈的占有欲望。以前从戏里和乡亲们口头上听到的一百单八将,他们曾经使我赞叹不已,一次次被煽动起好奇心,这会儿,急切地希望知道他们的来龙去脉,想深一步探视昔日英雄们留在梁山泊的足迹……
我的心“怦怦”地跳。十冬腊月,滴水成冰,汗珠儿却从我那裹着小棉袄的脊背往下爬,从我戴毡帽头的脑门上往下滴答。我壮着胆子,使足勇气,张了几回嘴,才颤抖抖地问出一句话,掌柜的,这套书多少钱呀?
卖书人漫不经心地回答了我,同时从我手里类似夺去那样把书拿过去,小心地套好,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慌张而又无力地站起身。那书太昂贵了,差不多等于二斤肉的钱,我买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