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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2页)

听了这话,我一下子呆住了,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一向争强好胜,脸皮薄,又爱面子,被县委书记说成半封建,可非同小可呀!正这样想着,迈进办公室的门口,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子一旁的妻子。怎么偏赶这时候来呢!我心里很不高兴。吃罢饭,我走到她跟前,低声对她说,往西去的汽车还有最后一班,你坐上回去吧。过些日子,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了,我一定回家去住几天。

妻子对我这个决定很意外,睁大两只迷惑不解的眼睛望着我,好一阵才开口,用商量的语气对我说,天都这么晚了,明儿个再走不行吗?

我狠狠心对她含糊其辞地说,这机关里边挺复杂、挺乱糟,哪有回家住着塌实?走吧,汽车很快就开了,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妻子再不说什么,立即站起身,从床上拿起那个还没有打开的红色小包袱,带头朝外走。

我明知妻子对这样离开县城心里不悦,会系上许多疑问的疙瘩,会怀上极度痛苦的怨恨。并且,她只能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绝不会说出来,用棍子撬开她的嘴巴,也不会让她吐出一个字,这就是妻子的性格。而此时的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因为没有时间多说,就是有时间,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有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边,又像做贼那样,提心吊胆地走出可怕的县委大院。

我一直处于惊慌不安的状态,不敢多看汽车上的妻子,不停地左顾右盼,很怕碰到熟人。直到汽车开动了,我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可是,一种混杂着内疚、怨恨和惆怅的情绪猛烈有力地袭上胸膛。

以后的几天,我一直担惊受怕。想写信跟妻子解释一下,又想到她不识字,即便请别人读给她听,复杂的感情她也不会明白。在县委又担心突然被县委书记叫去责问“为什么不离婚”。万般无奈,想到我惯用的处世手法:惹不起,躲得起!便要求参加下乡工作组。到乡下谁也不知我的底细,自然就没人关心我是否离婚,而且可以多回家看看。到了家,什么也无需对妻子解释,往一个被窝里一钻,什么误会、委屈、怨恨,全部烟消云散了!

5

到了1954年春天,我回到地委党校,写了小说习作《两千块新砖》和《探望》。这两篇写农村新生活的文章在《河北日报》的副刊上发表以后,引起社会重视,我被破格选拔到《河北日报》当了新闻记者。

城里的灯火辉煌让我忽然感到单身在外的孤寂。

周末走在街上,脑子里一会儿映现着舞厅里一对对舞蹈的男女,一会儿又映出我那乡间小屋里的妻子。我也曾想如果周末不下乡采访,我要让妻子带儿子来通县,也过“礼拜六”,也坐坐小酒馆,也到那热闹的舞厅走一趟。可是又一想,她若来了,对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对一切都是不习惯的。大城市、大机关可不同于小小的县城,这里的干部也不同于团县委那几位同样是农村出身又常到农村去的同志,妻子到这里跟人家能搭上话吗?人家会不会耻笑她的土气?到了酒馆进了舞厅,她会不会用农村那一套庄稼人的方式对待朋友?说出使我难堪的话,甚至出现让我丢面子的动作?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闷坐了一会儿,孤零零的连一句话都没有对象说,越发觉得空虚寂寞,不由得趴在桌子上给乡下的妻子写起信来:你应当学文化、求进步,社会在发展,形势在变化,照这样下去,你就跟不上时代了……

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13)

很快,妻子的回信来了。我打开信的封口,抻出信瓤,展开一看,开头第一行字是“夫君见字如面”。

看了这字体、这语气,我立即弄明白,这封信是妻子求人代笔写来的。这样俗不可耐的称呼,使我脸上发烧,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赶忙把信一团,塞进裤子兜里。

回到宿舍,趁没有人在,才展开看。妻子信的大意是,她已经收到我的信了,她正在进步,每天晚上带孩子上民校,认识了好些字,还向刘吉素村的青年团支部提出入团申请,那边答应吸收她,等等。

我是从农村基层上来的人,很明白“带孩子上民校”是何等情景。那不是学校,是个孩子哭女人叫的“蛤蟆坑”!那不是学习文化,是凑热闹、应付差事!至于申请入团,十有###是我那位岳父,为了适应我的政治需要“越俎代庖”,替妻子在那边的青年团组织挂了个号而已。

妻子的这封信既没有给我带来丝毫的快乐,也没给我一点精神安慰。收到这样的信以后,我反而越发苦恼。从前,我以自己家里有个朴实、贤惠、安稳,能操劳过日子的妻子为荣;如今我的地位提高了,身份变了,开了眼界,有了比较,有了新的欲望和追求,因而一想到妻子那副落后、笨拙、土里土气的样子,就从心里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羞耻感。

唉,我那个乡下的妻子,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一个有文化、懂文明的女人?什么时候才能够成为脱产干部,像别的男人的妻子那样,跟我一块儿过过“礼拜六”,一块儿逛逛大街,一块儿看看电影,一块儿到舞厅里跳跳舞呢?当初,我要是跟干姐赵四儿结了亲,我准能够很容易地把她改变成现代时兴的女性,决不会让她落后到这样的地步。然而木已成舟,过去我们夫妻俩好过,如今又有了孩子,只能够忍耐着痛苦,对付着过下去……

我这样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浮躁的情绪使我看不下书也写不了稿子。当了新闻记者,有了更多的自由,本来可以常回农村看看妻儿,事实上我却极少往那边迈步。每当思念之情偶然生起,一想到妻子的那种状态、那副模样,以及往后长长的没有味道没有奔头的日子,就如同用一瓢冷水,把我的一切欲望全都泼灭,再没有前往会面的兴致。

有一次,报社派下来一个专题报道任务,让采访一位农业合作社社长,了解对省委最近有关巩固发展互助合作组织的反映。记者组组长王力军说,三河那边好长时间没有见报,为求平衡,应该借这个机会让他们在报上露露面。你对那边的情况熟悉,去跑一趟吧。

我带着这个临时的紧急任务,骑着自行车赶到三河县。县委农村工作部推荐大黄土庄的王廷权作为采访对象。恰巧王廷权在家,我们就立即谈开了。总共用去一个多钟头,采访工作就已经完毕。

这时候,太阳刚刚平西。

我的目光不由得向东移动,注视起来。这派景物,我是非常熟悉、感到非常亲切的。我认出一座面朝正南的山岭那边,就是三郎寨。在三郎寨那层层的梯田里和行行的果树间,还有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曾经洒过我的汗水,撕坏过我的衣衫,磨破过我的鞋袜;同时它们曾经令我生发了多少美妙幻想,使我增添了多少人生经验,学会了多少只有靠山吃山的庄稼人才具有的哲理和智慧!稍一回忆,我就能想起那山泉的清凉,那落果的甘甜,野花的芳香,青草的茂密,小鸟在枝杈间穿飞,大蝈蝈在灌木丛中鸣叫,黑蚂蚁和“山虎子”在石头上跑来跑去……那时候,我每天踏着晚霞铺着的石子小路走回家。走回家的我是疲劳的饥饿的,那个家有香喷喷的饭菜能使我吃饱肚子,有温热的炕头能消除我的疲劳。在那距离并不太遥远的岁月里,我是何等贪馋家里的饭菜,多么留恋家里的热炕头呀!

想到那个被我淡忘的家之后,随即想到它以往给予我的温馨、满足和愉悦,一种对妻子和儿子的思念之情油然而起,且是这般的强烈和迫切。再不顾多想什么,就自然而然地调转车头,驶上京榆公路,向东奔向五里远的段甲岭,再往东,奔向八里远的白涧,拐个小弯儿,到了我度过少年时代的王吉素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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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和婚姻:几起几落(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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