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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第1页)

快去快回。刚走到他家的村口就让村里人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一顿镐把炖肉……我连忙问,打伤了没有?

“砖头”不屑地说,活活地给打死了!

我的头好似被猛击了一棒,天昏地暗,两腿发软,幸亏毛驴倚住了我,不然我会扑倒在地上。

“砖头”一把扶住我,哎,你咋了?同志,可别温情主义。他小子是喝我们穷人的血长大的。活该!对剥削阶级就得彻底清算,你死我活,誓不两立!

我迷迷瞪瞪地牵着驴走出许家台村口。“砖头”跟我说句告别的话,我都没有听着,转过身,泪水无声地扑簌簌滚落下来。

回到村,发动最基本群众的工作队在我们王吉素村公开露面了。他们宣布,王吉素村的大权过去没有掌握在革命者的手里,挡了贫雇农的道儿,村干部是挡道的石头,这回要统统搬开!

惶惶不安的不光是有房有地的户,也不光是下台干部,而是普遍的恐怖和不安。有粮食的主儿埋粮食,有衣服的主儿藏衣服,有鸡的杀鸡吃,有猪的杀猪吃——吃在肚子里比让别人平分去好得多!

我家没有啥浮财怕分,只有一头毛驴几亩土地,爱咋分就咋分,怕也没用。靠边站了,没事儿,我又重操旧业,刻影人解闷儿,刻够了吃,吃饱了就睡,倒也自在逍遥。一天过午,忽然一群人连喊带叫闯进我家,带头的是村里又懒又赖的吴二斜子,在他身后是金凤林妈,她号叫着,还我儿子,是你逼他去的,是你骗他去的!是你送了他一条命呀!啊啊……我的儿呀,你是冤死鬼呀!

革命生涯:信念在瞬间扎根(5)

我不禁一惊,怎么,金凤林牺牲了?

不容我辩白,几个人同时呼喊着:把他关起来,明儿个镐把炖肉!

就在这时候,我的妻子瞧见有人抓住我的胳膊,就不顾一切地冲进人圈,张开双臂挡住我,大声呼叫,你们不能动我的人!你们不能动我的人!

妻子这个行动是我没有想到的。她的呼叫,具有一种神奇般的力量,我的恐惧立刻消退了,从心底增加了支撑起来的劲头……我头一次意识到夫妻的含义,开始品味这两个普通而又伟大的字眼儿。

妻子在王吉素人的心目中是个老实而又怯弱的小媳妇,她的挺身而出使在场的人也很吃惊。要不是吴二斜子又嚷一声,不光是那些起哄的男人们,就连金凤林妈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吴二斜子张牙舞爪地喊,把这个小娘儿们一块儿关起来!

几个人蜂拥而上,我们夫妻同时被搞土地改革搬石头的贫雇农们抓了起来。我们被众人架着膀子,拽出人圈,又磕磕绊绊地穿过已经有些昏暗的堂屋,还迈过几道门槛子,最后被推推搡搡地扔进了一间阴冷的屋子。只听咣当一声关了独扇门,咔嚓一声上了锁。

寒冷向我无情地袭来。妻子一声不响,动了动,挪近我,将一件东西披在我肩上,是件棉袄,散发着人体的温热。我一惊,伸手摸摸妻子,她只穿着一件单褂儿。我赶忙把棉袄扯下,往她身上披。她再次把袄披在我身上,同时摁住我的手。

半夜时分,我听到门外宋德顺异常高兴地对另外一个人说,您快来吧,就是在这间屋里关着。金广,在里面吗?我连声答道“在”。接着是一片脚步声,就听我岳父厉声喝令:闲话少说,赶快给我放人!

经过这场风波,我对杨朴桥——我的妻子才真正地产生了感情,同时增加了对岳父的崇敬,两者相辅相成,变为我们夫妻恩爱的基础,而且是牢固的基础。

4

土地改革如同一场急风暴雨卷地而过,把农民的阶级成分匆匆划定,工作队就撤走了。贫雇农分到土地、房屋和浮财之后,贫农团和农会就变成了没有职能的空架子。挨了扫地出门的人家,甚至遭受镐把炖肉而死了人口的庄稼院,悲痛也似乎很快过去,剩下活着的人又都有心有肠地料理起自己的日子。

宋德顺告诉我,上边又下来人了。我一听这话,气呼呼地说,我决不再搭理他们,更不会再给他们受累卖命啦!

宋德顺听了这话会心地笑笑,满意地点点头说,这么打算就对了。在王吉素你要是不当干部,何至于得罪了金家人,差点儿把小命搭上呀?幸亏他儿子金凤林没死,光是腿腕上挂个花;要死了,人家不记恨你一辈子?听我的,往后别再沾官派,干活计,过日子,比啥都安定踏实。

他说的话,也是我心里想的话。往后,除了过日子,我不会再往官派上靠,不会再往公事里钻。主意打定,谁也难改变!

可是,上边的人几句话就让我的决心动摇了。他们说,我们可早就知道你的根底,早把你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你要是离开共产党,可没有地种,没有这好日子。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也挺聪明,用不着我多费唇舌讲道理。你冷静冷静,前前后后掂量掂量,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这话杵在我心上。年轻人思想容易波动,感情容易冲动。革命的热情也很容易被激发起来。当天夜里,我就跟着来找我的名叫安全的同志摸出村。

走到月亮上树梢,我们进了一座破庙的大殿。安全说,我们搞治安工作的都有化名,你和那个新同志还没有,起一个吧。

这时候月亮升到中天,特别明,照在门额的一块大匾上,四个大字依稀可辨。我对安全说,那上边是浩然正气四个字。安全说,太棒啦,你们俩一人俩字,正好两个化名。

我觉得正气那个气字不太美好,很容易跟生气联系在一起,不吉利,就赶忙说,我要前边那两个字,就是浩然。就这样,我又投入了紧张繁忙的工作。

革命生涯:信念在瞬间扎根(6)

宋德顺对我出尔反尔很不满。交往这几年,他还是第一次对我真动了气。我叫他和我搭帮撒种,他不理,弄得我没办法。第二天,他赶到我那块要种棒子的地里,仍不理我,而且动不动地就甩开鞭子狠狠地抽打毛驴。那鞭子,仿佛每一下都抽在我的身上,由此我从心里对他产生了反感。而且这种反感莫名其妙地持续了很久很久,冲淡了情义,涣散了友谊。

因此,我们渐渐地疏远。十年之后,那个无形的结都没有解开,起码我没有想到主动地去跟他解开。以后的情形大大变化,一切证明我的路子走对了,当年跟我没有关系的人都想方设法地向我靠近;唯独他,总是躲着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如今我倒有了一想就隐隐作痛的后悔之心,但是晚了,“文化大革命”之后,他脑溢血死在一个工厂炊事员的岗位上。听到他的死讯,我才醒悟,才开始以沉重而又热切的心情回忆起他给予我的恩惠和我们之间的珍贵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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