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喝到焦阳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工归来。焦阳一进门,管静竹便舌头发硬地对他说道:焦阳,坐,喝酒。她摇摇晃晃地起身要去拿杯子,焦阳急忙说还是我来吧。
管静竹重新坐下,给焦阳倒酒时,焦阳问道:有什么高兴的事吗?因为他实在是没见过管静竹失态。在焦阳眼里,管静竹就是一个恪守苦难备受压抑自我禁锢的单身女人,她衬衣的第一粒扣子永远是扣着的,脸上的线条也有些僵硬,陡然这样笑眯眯的微醺,还真有点儿让人愕然。
管静竹指了指柜子上端木歪歪得的奖杯。焦阳看了好生奇怪,真有这样的事吗?
管静竹断断续续地说道,别说你不相信,就连我也不相信!她接着又说:焦阳,你也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你就在这儿住,你使劲儿住。
焦阳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管静竹已经喝高了,她也许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尽管焦阳没有回话,管静竹还是看清了他的心思,管静竹加强了语气道,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我没喝醉,你使劲儿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人啊,不容易啊。她这样感叹着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约摸过了一周左右,管静竹还沉浸在一种淡淡的喜悦之中。这一天她在公司上班,突然有一个陌生的女人造访。这个女人的名字叫顾希陶,她说她是希陶画廊的廊主兼艺术总监。顾希陶的打扮十分西化,上身是黑色灯心绒的掐腰西装,下面是马裤和制旧的平底皮靴,一枚硕大的琥珀戒指套在她左手的食指上。她自称在法国开过画廊,看来也是真的,因为她身上有一种见多识广的气势。她的另一特色是梳了一个非常中式的发髻,这让她在英气中平添了一分妩媚。
顾希陶直截了当地说,她听说了端木歪歪的事,又到星星索智障儿童康复中心去看了歪歪的作品,认为比想象中的好。她说,管女士,不知道你对印象派绘画有多少了解?管静竹对此当然没有了解,眼中只有一派茫然。
顾希陶继续说道,印象画派中有一个代表人物叫莫奈,他有一幅代表作《印象·日出》,这幅画表现的是朝露在天水之间,太阳在初升之时的情景,天光和水色在朦胧弥漫中融成一片,远近间的实物模糊不清,几笔浅绿和淡蓝随意抹出,没有明显的形状,更没有张扬的色彩。然而雾气、水色、阳光都在晨曦中交融,一切都被朦胧的光色征服。莫奈是一个表现光色的高手,而端木歪歪的画却与他的风范暗合,甚至可以说他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便是我看好端木歪歪画作的原因,我认为他是独具潜力的。
当然,他的情况我是非常清楚的。顾希陶宽慰地看了管静竹一眼,道:大陆人熟知的梵·高,即便是精神彻底崩溃前,间歇性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也是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的。并且谁都知道他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绘画训练,坚持摒弃一切后天习得的知识,漠视学院派珍视的教条,甚至忘记自己的理性,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他成为20世纪画坛表现主义艺术的大师。
见管静竹仍然不得要领,顾希陶只好不跟她谈什么艺术心得,言归正传地告诉管静竹,经过了三天三夜的深思熟虑,她决定免费为端木歪歪办一个画展,取名《8》,暗指端木歪歪只有8岁。
当然,顾希陶停了停又说,当然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那就是如果端木歪歪的作品卖得好,管静竹要跟希陶画廊五五分成。
总而言之,顾希陶一个人说了半天,喝了两杯矿泉水。管静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眼睛嘴巴齐齐张着,定定地看着顾希陶。
晚上,管静竹被请到希陶画廊。画廊设在大都会广场的四楼,极有规模,布置得精美雅致。尽管管静竹第一次来到这里,但立刻被浓浓的艺术氛围所吸引,这里陈列的作品据说是风格各异的各门派的巅峰之作,它们相互普照,相映生辉,就连不懂绘画的门外汉都能感受到它们耀眼的光辉。
画廊内设咖啡座,上好的咖啡阵阵飘香。两个人边喝咖啡边聊,顾希陶的语气始终不温不火,她对管静竹说,其实《8》画展的预算费用已经打出来了,加上宣传费用差不多要20多万元,这不是一笔小数字,而且由她全投,所以五五分成这个比例并不是太刻薄。
还魂之后的管静竹无法告诉顾希陶自己并不是嫌分成少,而是完全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给砸晕了。最终她只说了一句一切都按照你说的办吧就再也没有话说。管静竹离开希陶画廊的时候,只觉得两脚像踩着棉花,腾云驾雾般的飞着。她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最怕的甚至不是庸常和失败,普通人最怕的恰恰是巨大的喜讯从天而降。像范进中举,像有人中了六合彩,突然就疯了或者突然变得奇奇怪怪,皆是受了刺激所致。
现在的管静竹就有同感,她使劲让自己的两脚沾地却还是飘飘欲仙。
接下来的事更是让人无法预料,随着端木歪歪的照片和他身后的画作出现在各种报纸上,他的行情也真的扶摇直上,人们开始挖空心思在他身上找到与自己有关联的元素,因为全民作秀的时代已经到来。先是美术学院附小的教务主任打电话给管静竹,说他们愿意破格录取端木歪歪成为该校的学生,就算他不可能每天都来上课也一定给他保留学位。后来管静竹接到的电话就更加五花八门了,有的公司说愿意出钱让他出国深造,有的团体说要为这个天才儿童设立工作室,福利单位希望歪歪成为弱势群体的形象代表,还有人提出要把端木歪歪四个字注册商标以便随时推出这个牌子的文房四宝……总之,所有的新闻都失控地占据了报纸上最宝贵的版面和最显要的位置,有的说法就连管静竹也闻所未闻,如此这般,端木歪歪被爆炒得已经面目全非。
然而所有这一切,端木歪歪并不明白,更不知道画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还是端坐在桌前画画。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画画时还要听音乐,他原是有听力的,只是不会表达而已。他在听了音乐之后会明显有些兴奋,额头会涨红,眉毛在说不准的时候还会跳一跳,这时候他的作品里表达出来的东西就更加居心叵测,但又更让人感到神秘和诡异。
报纸上这样评价端木歪歪:……也许正是因为端木歪歪的先天性智障,所以他才可能操守弥坚,其作品中显现出来的内在价值,恰恰体现出了一种游离于功利之外的价值取向,而这一点又是现在满身烟火气的所谓艺术家难以企及的至高境界……他从来就不喜欢沉重的东西,想到哪儿就画到哪儿,让那种轻盈透明的感觉表达得更加充分,他更重视绘画的过程,随着自己的心绪自然流露而没有指定的目标,以至于画面时尚、抒情,又不失他纯净的本色特征……
电视媒体更是不厌其烦的让管静竹和她的儿子到生活、情感、励志等一系列的栏目做节目嘉宾。
管静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即将成为星妈了。
以前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做面膜,现在她决定从零做起。就算她的风韵一辈子也赶不上顾希陶,至少也不能给天才儿子丢脸吧。
十一
做面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四十分,喧嚣的白天终于过去了。
管静竹为自己热了一杯牛奶,据说牛奶有定神的作用,她也是希望自己好好睡一觉,不是比做十次面膜还有效?可是人都是很麻烦的,绝望的时候睡不着,前途光明充满希望的时候就更睡不着。
这时有人敲门。
会是谁呢?当然不是焦阳,他自己有钥匙;也不会是曹虹吧,发生冲突之后她们一直也没来往,而且她不是一个懂得深夜造访的浪漫主义者。
管静竹从门镜里往外望,着实把她吓了一跳,门外站着的是端木林。
一时间,管静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开门,先毫不犹豫地揭下了面膜,好在它只是一张营养丰富的稀呼呼的纸。
端木林又敲了敲门,仿佛他断定家里一定有人。管静竹心想,就听听他要说什么吧。
面膜的作用有一点儿像强心针,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