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存。
但见那边围竹篱,中间一对木头门,
用手上前推一推,为什么青天白日门关紧?
听得内边无声响,不见娘子枉费心!
……
和银心葬花不一样的是,看垂髫,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叫好,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看垂髫。整个舞台就垂髫一个人,灯光啊,布景啊,丝竹啊,服装道具啊,满台都仿佛是为了等待她才静候在此的。工欲善甚至找不出什么词来评价垂髫有什么样的嗓子,舞台一下子变得很深很大,不知道连接去了哪里,而垂髫的出神入化,也已经出神入化到外面去了。她在舞台上的那份自由,那副仿佛顺手拈来妙手天成的洒脱,几乎把人们吓住了。她在演唱,但好像观众们已经消失,她把扇子舞得天花乱坠,有几次跑圆场,贴着台边擦过,好像要跑到台下去了。然后她渐渐地回来了,回到台中,仿佛大梦初醒,看到了众生,她开始有些调皮和幽默:
……
屋旁还有纸窗在,隔窗向内看分明。
啊呀,窗口高来看不见,
有了,垫块石头就看得清。
文秀举目向内望,只见一间小草房,
小小香台朝上摆,破木交椅分两旁,
三支清香炉中插,荤素菜肴桌上放。
……
直到这时候,工欲善才开始端详起垂髫的扮相,她的一招一式,她出神入化的表演,但很快他就被垂髫演唱中的细节趣味打动了:
……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
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
第三碗香孽蘑菇炖豆腐,
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
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
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
白饭一碗酒一杯,桌上筷子有一双,
啊呀,看起来果然为我做三周年,
感谢你娘子情义长。
最后一句进入清唱,唱腔突然大大地放慢,突然和前面的叙述完全不一样了,从叙事进入了抒情,恋恋情怀中带着惆怅的伤感和念想,还有一点点的委屈,像是要暗示人们,磨难的痕迹只有在倾诉和感谢中才能化解。随着长调的铺开,垂髫把扇面合起,双手捧起像一炷香,高高举过头顶,然后深深地缓缓地长鞠,柔肠百转,绕梁三日,很久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掌声这时才响起,她茫然地站着,双手下垂,肩耸了起来,扇柄低低地垂在手中。
工欲善看看小王,他心里明白极了,没人能和垂髫比,别人在里面,垂髫从里面溢出到外面。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和行家们的评价能不能够吻合。小王却没有再理睬身旁两个男人,缓缓地拍着手,说:我演过多少场《访妻》!郑杰说: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垂髫。小王突然咬牙切齿地尖叫一声:郑杰你给我闭嘴!郑杰一怔,朝工欲善一吐舌头,不说话了。
小王带着两个男人去了后台,工欲善深一脚浅一脚的,算是亲历了一幕之隔后的世界。乱糟糟的后台,电线啦道具啦各色人等的喧闹啦,像那些30年代的黑白老影片。日光灯下的演员们差不多已经卸完妆了,化妆室里散落着各种花篮。银心早就准备好了,一副整装待发的行头。看到工欲善很害羞的样子,工欲善夸了她几句,说:我真没想到越剧那么好听好看。银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按着胸口说:工老师你喜欢越剧啊,你喜欢我真开心死了。那样子就一点也不像黛玉了。小王顺势接口说:以后银心记得常请工老师看戏啊。又说,这次原谅你们两个男人了,本来不送花篮,送一束花总还是要的。抬头一看,工欲善已经走过她们身边,朝最里面那张化妆台去了。
垂髫埋在暗处,镜子就显得更亮了。她卸妆的动作很狠,一下一下地擦脸,像给自己的脸上小刑罚,头发垂下来,很憔悴的样子。从镜子里看到工欲善,也没有表情。工欲善站了一会儿,才说:你好。垂髫冷冷回答:你好。声音听上去像电影里的女特务。工欲善又说:你那把扇子也舞得好。垂髫又说:谢谢。工欲善拉过旁边一张凳子,坐下,又说:你的确是个天才。垂髫突然冲口说:我知道。又擦了一会儿脸,突然就松了一口气,双肩耷下,长脖子一歪,双手垂在了化妆台上。
工欲善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刚刚露出本来面目的容颜,苍白的面色,消瘦的面颊,瞳仁乌黑中掺着水泥白,嘴形端庄,鼻梁很挺,是一张富有生气的挺拔的脸。只是杏仁眼梢微微有一点点下垂,甚至连带着她的脖子也微微的倾斜。他突然想起来了,垂髫像意大利画家莫迪利亚尼笔下的女性肖像。
她好像已经知道自己冲撞了对方:我每一次演出完都这个样子,不管在哪里演出,只要戏一结束,只要坐在化妆台前,我就这副样子。我师父说我演戏用力太狠了,平静不下来。我知道那都是心潮的缘故。心潮澎湃,好久才能平息,每次都是这样,有时欣喜若狂,有时出口伤人。现在大家都不敢和我多说话,连银心也不敢。我知道怎么回事,工老师你走吧……
她说着说着,口气就又有些像台词了,工欲善听到了她的艰难的鼻息呼吸,连忙站起来,说:我走,我走。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从外衣内侧口袋里掏出那把扇子,说:也没带什么祝贺你们演出的礼物,这把扇子就送给你吧,是我自己画的,做个纪念。再见。
银心他们几个一直在剧场门口等着工欲善,不知道为什么,工欲善有点心虚,好在银心没心没肺,沉浸在她自己的喜悦当中。他们一起去吃了夜宵,又送银心到住宿地。银心一路都在说她刚刚演出时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