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垂髫斜靠在藤椅上,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握着扇子,她的这种形态是很放松的,甚至有一种天然的挑逗。工欲善坐在她对面靠柜台的高脚凳上。
工欲善的扇庄前店比较大,落地玻璃门,进门是开放型的柜台。周围墙壁上布置着各式扇面,以杭扇为主。对面墙上是一把比伞还大的黑纸扇,打开挂着,上写四个大字:柳洲扇庄。
垂髫一进门就问:为什么你这里叫柳洲扇庄啊?工欲善大惊喜:你能看到?垂髫说:一时好一时坏,高兴了就充电,充电了就好。我还看到你门前有株大柳树呢。柳树旁边是街,街对面就是西湖,是不是?我还看到桃花了呢,今天我真是好多了。你这儿扇子可真多。她自己就坐到墙边藤椅上去了,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你这儿真让人舒服!
工欲善关上店门,世界安静下来。大柳树一头新发爆炸,像个街头的时尚青年,招摇在外,春光透过大玻璃窗,把暖意披到他们身上。垂髫披头散发挂下来一帘黑发,脸红红的,两团黑目雾蒙蒙。工欲善开始不好意思,激情好像提前用过了,现在又重新回到程序上来。
尽管他们心潮起伏,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对话,仿佛刚才湖畔一幕未曾发生。他们聊得很好,工欲善告诉垂髫,这个地方离柳浪闻莺不远,古代名作柳洲,他家几代居住此处。他父亲是做扇子的,他父亲的父亲也是做扇子的,他父亲的父亲的父亲,还是做扇子的。工欲善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也许是做扇子做成精了吧,我爸爸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其实我还真是姓龚,可我爸爸把我改成工了,改成了工才能叫工欲善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啊,一把杭扇八十几道工序呢。能解出我这名字的人还真不多,你算一个,所以桃花扇送你实至名归。
垂髫听到这里就热闹起来,拍着手惊呼他们是多么接近。她妈妈是唱越剧的,她妈妈的妈妈是唱越剧的,她妈妈的妈妈的妈妈,是唱落地唱书的。落地唱书是哪里来的你知不知道,是从小歌班来的:小歌班,吊脚班,男人看得懒出畈,女人看得懒烧饭,自格小囡忘记还。落地唱书花样也很多的,嚣板,小开门,笑和尚,八板,游板,朝天子,寿筵开,水龙吟,点绛唇,风入松,急三枪。柳青娘,小开门,哭皇天,导板,哭调,流水,二凡,三凡……现在几乎没有人会唱落地唱书了,我也会唱的,外婆教我的:太阳菩萨西边升,东洋大海起灰尘/雄鸡生蛋孵猢狲,黄狗出角变麒麟/鲤鱼游过泰山顶,剖开白鲞会还魂/冷饭出芽叶转
青,扫帚柄里出毛笋/六月河水会结冰,抓把砻糠好搓绳……
垂髫斜靠在藤椅上,一手敲打着扇子击拍,出神地唱着。她表达的东西是极其质朴的,同时又带着鲜明的野气,既迷人又令人不安……工欲善深刻地意识到,这姑娘身上有着那种和这里的一切不协调的、甚至格格不入的地方。她是那么饱满,没有局限,溢出去了,一个揪心的问题摄住了他——接下去怎么办?
他心烦意乱地攒起眉头——这个念头的诞生本身就令人生厌,这根本就不是一对刚刚在绿柳桃红中狂吻的红男绿女应该产生的问题。骤然急转的事态使他对自己失去判断,一个声音告诉他,要负责,要负责,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既可以爱又可以负责,他只好站起来说他的扇子:……你瞧,这是羽扇,这种扇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就有;这是纨扇,也就是团扇,竹木为骨,丝绢糊成,西汉那会儿就有了。现在我让你看折扇了,这种北宋流行在民间的折扇元代还属于市民,直到明代成祖喜欢,清代开始大流行。噢,你在看什么?你手里拿着的这把就叫瞧郎扇……
他打住了,垂髫拿起那把瞧郎扇,遮住面孔,朝他说话的方向:隔扇羞窥意中人……你上课时说的……可是我看不清楚……
工欲善不安地想,也许她的眼睛又开始出问题?
你为什么不说说别的?她若有所思地问。春天的薄暮来得很快,浓影开始出现了。
他吞吞吐吐地便问:我是不是应该先跟银心她们说一声你在这里?
垂髫一下子打开扇面,哗啦一声,动作莽撞,故意强调地问:你说呢?
工欲善迟疑了一下:那好,我给银心打电话,告诉她不用找你了,我会送你回去的。
垂髫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就又斜靠了回去,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讥讽的神情,她这样的表情都不是这个年龄段的姑娘应该有的,这表明她心路历程复杂。她想了片刻,说:你让我先打一个电话。
电话就在旁边的茶几上,她拨电话时就像不是用手而是用鼻子,眼睛凑得很近,仿佛她不是渐渐地、而是措手不及就跌入昏暗的。工欲善听到她在通知对方,马上到柳浪闻莺旁边的柳洲扇庄门口来接她。工欲善提到喉口的那颗心就迅速地掉下去,直至找不到的深处。垂髫放下电话,又靠回去,她的面容发白,神情严肃,目光专注在两只手上。
工欲善被一种抛弃的感觉摄住了,这使他恐惧,他又开始感受到天外袭来的激情,他抓住她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垂髫,我不能乘人之危……
垂髫像赶蚊子似的狠狠地在他面前一甩手,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怎么会得这个病!也不等他回答,又说:我们到山里去演出,太累,我从台上摔下来,一个扩音机砸到我头上了,眼睛砸坏了,就这样。
她看到他松了手,很愕然的样子,高兴起来,好像折磨人能够让她轻松,她走来走去,很狂躁的样子,说:知道我刚才跟谁打电话?我的男朋友,青梅竹马,我们吵翻了。他不让我到省城来,说演戏对我的眼睛没好处。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我一上台他就紧张,就拉不成调。可我就是不去看病,万一真瞎了怎么办?迟一天是一天,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我就是不去看病,我就是要到省里来,让天下人见识见识我……你们这些人懂什么?我还没出生就在舞台上了,我妈怀着我演的《柳毅传书》。我爸嘛,跟人跑了。
她站住了,盯着窗外,亮光射来的地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做作,一个快瞎的人,垂死挣扎,没顶之灾了,还想捞救命稻草。
工欲善一直听她讲,这时候又伸出手来,这正是一个捞救命稻草的动作,但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垂髫一把推开了他:跟我说说你自己,别再跟我说扇子。她一下子又坐进了藤椅。
天色越来越暗了,工欲善怔了很久,平息着自己,走到门前,打亮了灯:我的父母都是传统的工艺师,他们管教我很严。我很小就做学徒了,没有青梅竹马。他想起了什么,竟然微笑起来: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大三的时候和一个女生有过接触,大家都认为她很有气质。可是她后来不愿意和我来往了。原因很简单,她说我每次上课都拿一个小塑料口袋,口袋里面放一块抹布,把桌椅擦干净才肯坐下,她说这样做很小气。其实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习惯。我从小跟着父母学画扇,没有清洁的习惯是不行的。
看到垂髫的情绪渐渐平复,他再一次尝试:可不可以先跟银心她们打个招呼,也许她们还在到处找你呢?
对这个建议垂髫不像刚才那样激烈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要等我走以后。不要把难题扔给她们了,她们正愁着不知道把我怎么办才好呢。
这话说得那么老于世故,有穿透力,让工欲善无话好说。他又换一种角度:可是你还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的,我可以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