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太子被废,本就身体不好的皇帝仿佛骤然老了几岁,身体每况愈下,终日缠绵病榻,常常十天半月都无法上朝一次,故此敕命太子监国,代理政务,又因太子年幼,特命我全力协助。只是,太子这头接了诏命,转头就命人把所有奏章都送到了我这里,然后再不见人影了。我看到那一堆奏折,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是信任吗?还是,试探?不,不会的,我的五殿下不是那样的人。可小淇平日虽有些懒散,事情的轻重缓急却也分得清,又怎会拿这些军国大事不当回事儿呢?他并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啊。这个孩子,到底怎么了?
心中虽然不安,我却并未提出异议,太子初登储位,立足不稳,我若因这些事与他起了争执,于他于卢家,都不是好事。所以我干干脆脆把一切都接了下来,只是在处理完每份奏折之后,命人撰好副本送到东宫,但送去的东西全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那年春天,多风的京城竟意外地未刮几次大风,反如江南一般,缠缠绵绵下了一季的雨……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总是阴沉的天气,让人心中格外压抑,只觉透不过气来。而他,就是在那样一个雨天,消失了……没错,消失……像一滴雨落入湖水之中,无声无息,再也不见踪影。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在椅中坐了半天,也未说一句,脑中微微有些晕眩,闭了好一会儿眼才缓过来,可我却出奇地并未如何惊慌,似乎本能地觉得,他没有事。大概因为他之前的反应吧,病后的他,和这个宫廷这个朝堂,格格不入,甚至与这个世界也产生了一种疏离的感觉,仿佛已然不再属于这里,而现在,他真的,走了……
皇帝病重,太子失踪的消息若再传出,必将引起政局动荡,因此这一消息理所当然地被压了下来,算上皇帝,姑母还有我,不过数人知晓,连派去寻找的也没几个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到底是谁。不过这样一来必然影响寻找的效率,我这边找了半月还是音讯全无。皇帝那边据说派了玄冥教的人,应该好些,只是陛下从未提过进展如何。
不过,在太子失踪的第五十三天,我辗转得知了一个消息,太子找到了,不过,同时还传来了另一个让我难以置信的消息,太子离开好像是为了与心爱之人相伴,而那个太子的心爱之人,是个,男人。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谬……
当今五皇子,经过无数风浪才刚刚坐上储君之位的人,九州万民未来的主人,竟然,私奔了,还是,和一个男人……我的学生,我的孩子,这就是你做出的事?不负责任,不顾伦常,你怎么能够这样?从我做了那件让我再也无法坦然面对他的事之后,甚至是从我认识他之后,我第一次真正愤怒了:那个干净美好,那个寄托了我无限希望的孩子,怎么可以这样?……那一阵,那种愤怒失望的情绪紧紧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忍耐,恨不得追过去,摇醒他打醒他,对,打醒他!这个糊涂孩子,真的是欠一顿好好教训,看来我之前心太软了!
只是,这些想法,在我真的看到他的时候,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回来了,却伤痕累累,不只是身体,还有灵魂吧?从那双不再清亮的眼眸中,隐隐可以看到伤痛,刻入骨髓的伤痛,还有,绝望。
我的心猛地抽紧,火气全消,只余心痛。于是不想再追究,不愿再逼问,回来,就好……我忍不住紧紧抱住了他,却在下一刻想到他的伤,立时松开了手。而就在这时,他看着我,笑了,淡淡的释然,淡淡的安心,是从眼底透出来的,还带着点久违的亲昵与信赖。
我呆了一下,顷刻间仿佛一直压在胸口的某物被这个笑容打碎,缠绕我很久的窒闷之感全消,只剩幸福,一瞬间,我几乎落下泪来。
小淇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而陛下的身体却一天一天差下去。本来自太子失踪,陛下的病势就日渐沉重,甚至常常昏迷,等到太子回来,陛下仿佛骤然放下牵挂,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到了这时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陛下的日子不多了。陛下恐怕也知道这点,强撑身体,数次召见了几位重臣。
我见他言谈间似乎有意召回安德王,大概想用其制衡卢家。知道反对无用,而之前对付王家时我与安德王也有协议,于是我干脆主动请求召他回京,果然立时就被接受了。
此后几次召见,时间越来越短,直到最后一次。那天,本来脸色苍白枯槁的陛下,精神竟意外地好,颊上甚至泛起了一点红晕。在他与众臣议事之后,我被单独留了下来。
随着所有人鱼贯退出,沉重的殿门被缓缓关上,幽暗的大殿中只剩了我们两人。我垂首跪在御榻之前,耳畔一片寂静,能清晰地听到床上那人急促粗重的呼吸,还有偶尔剧烈的咳嗽。
我安安静静地等着,直到那呼吸慢慢平复,然后低沉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淇儿心思灵活,平日性子宽厚柔婉,当坚守处却可寸步不让,是块为君的好材料。只是年纪尚小,心性未定,还有些任性,尚须引领教导。而你的才能品行是朕素来欣赏的,你与淇儿的感情又一向很好,他敬重你,信赖你,引领教导他的这项重任,也只你当得起了。”
我怔了一下,立时俯首道,“臣惶恐,请陛下放心,臣自当全力辅佐太子,还请陛下安心养病。”
耳边传来了几声轻笑,只听陛下悠悠道,“朕自然是放心的……朕相信你的忠心,也相信你对淇儿的一片关爱之情并无半点作伪。”
我心中一跳,然后豁然明白:当日我帮助姑母扳倒王家,又最终逼得太子孤注一掷地起事,已让陛下对我心存忌惮,故此宫变那夜竟变相软禁了我和姑母,直到后来我拼死救出了小淇,才让陛下相信了我对小淇的这份师徒之情的真实性,所以后来才会放心重用了我。
我正伏首沉思,只听头顶那个声音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字道,“卢卿,朕,将爱子与江山,一并交托于你了……”
我一凛抬头,半晌缓缓叩首,答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当夜,从紫禁城中传来了九声钟响,辽远悠长,嘉佑帝,驾崩。
18。情惑(四)
那年秋天,五皇子慕容淇,我曾经的学生,正式登基,成为新任大燕之主。
新帝即位诸事千头万绪,只是,小淇……不,应该叫陛下了……下诏说年纪尚幼,近日悲伤过度身体不好,命各部院将一切政务都交我与安德王处理。这也无可厚非,先帝遗诏的确命我与安德王以左右丞相之职,共同辅政,但安德王向来谨慎,这次回京像是拿定主意要韬光养晦,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最后索性借病连朝也不上了,于是所有政务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从未这么忙过,饭常常忘了吃,一天睡一两个时辰是常事。不过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充实轻快……如今是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往日的理想抱负,终于有机会慢慢去实现了,每念及此,我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