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泽豪抬起脸说:“潘君,你的棋艺长进惊人。”
潘翻译官笑了一下说:“不是我棋艺长进,是太君的棋艺退步了。”
北泽豪认真地望着潘翻译官,他似乎想把眼前这个毫无个性的中国人一眼看透。
傍晚的时候,日本兵举着火把,排着队连夜装车。潘翻译官看见金矿洞开着,一箱箱弹药源源不断地被日本兵从洞里扛出来,装在车上。
一个日本兵扛着一箱手榴弹从潘翻译官身旁走过去。潘翻译官叫住了他。潘翻译官冲士兵说:“长官要检查一下弹药。”便领着士兵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日本兵放下箱子便出去了。
潘翻译官打开箱子,看见了里面的手榴弹。他摸过一枚,放在手里掂了掂,他在心里说:“咋还不来。”他把手榴弹插在腰里。他在腰里插满了手榴弹,又解开棉袄上的扣子,怀里又夹了两颗。他觉得这些手榴弹很沉很凉。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此时的自己很像一个孕妇。他冲自己笑了一下。他走到炕边,抓过大衣穿上,他把双手插在大衣袖口里,笨重地向金矿走去。迎面走来的日本士兵,怪异地看着他。他说:“看什么看,还不快装车!”
潘翻译官立住脚,望着黑暗中的山山岭岭,他的心里动了一下,他吁了口长气,让凛冽的风穿过肺部,在五脏六腑转了一圈,他的心里打了个冷战,他又认真地看了眼那些忙碌的日本士兵,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说:“小日本,谁输谁赢还没定呢,走着瞧吧。”转过身他走进石洞,洞里装满子弹药,他侧着身子,费劲地从弹药箱的空隙中钻过去。终于,他再也走不过去了,前面的弹药箱没有一点空隙了。他倚在一排弹药箱上,想歇一会儿。
突然,他的眼前亮了一下,他睁开眼睛,看见一柱手电的光束照在他的脸上。他伸出手用巴掌挡住了那束光。问了声:“谁?”
他先是听见了笑声,后来就听见北泽豪说:“潘君,好雅兴呀,跑到这里躲清静来了。”
潘翻译官把手塞到怀里,他摸到了一枚手榴弹,食指套在了弦上。
潘翻译官看见了北泽豪身后伸过来两只黑洞洞的枪口,枪口正冲着他的头。
北泽豪说;“潘君,我来找你下棋来了,咱们回去吧,别影响士兵装车。”
潘翻译官哼了一声说:“不用下了,咱们刚才不是下过了么。是我赢了。”
“你骗了我,你们中国人太可怕了。”北泽豪吸着气说。
“别忘了,你们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潘翻译官说完笑了一下。
北泽豪冷笑一声,他侧了一下身子,身后的两支黑洞洞的枪口颤抖了一下。
潘翻译官慢慢蹲下身,捂着肚子,似乎那一枪击中了他的肚子。
潘翻译官压低声音说;“去你妈的日本人。”他怀里的手拉了一下。
一股巨大的气浪使整个世界随之摇晃了一下。
大金沟金矿上的山倾刻塌了半边,接着一片冲天的火光燃了起来,点燃了半边天。
像落日的余辉,光芒灿烂。
书评:遍地都是小说——读石钟山《遍地鬼子》
文/野莽
石钟山的红色三部曲,不仅使他在已经过去的羊年红透了大江南北,几位实力派的演员也借助燃烧的激情,嘹亮的军歌而一举成为影视明星。这位刚刚重新穿上军装的年轻作家,一方面在观众的心中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石光荣之子,另一方面也因其一系列描写父亲的长、中、短篇小说,被读者认作是出于童年生活的记忆而擅长追述父辈经历一类作家的代表。然而在事实上,早在这三朵红色玫瑰绽放之前,他的机关生活的小说也写得同样漂亮和广有影响,只不过未经影视的演绎而仅以纸媒的形式在文坛传播。却不料猴年伊始,一本依然是红色封面的春风社出版的新著,描写的乃是距今六十年前,发生在他的东北老家的一场血腥的战争。这本书会让读者感到惊讶,这位如此出色地塑造了一代英雄父亲的作家,如今又把他的笔触伸向更加遥远的岁月,伸向他的祖父一辈,在那里,在白山黑水和绿色的丛林间,在血雨腥风的村庄和土地上,人们看到了他虚构故事和把握历史的才华。
抗日战争不再是一个新的题材,半个世纪以来从《烈火金刚》到《红高粱》,当代人通过小说和影视已一遍遍地领略了当年日寇铁蹄下的兽行,也熟悉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中华勇士的愤怒和壮烈,石钟山却敢步人之后,写出了同题材的《遍地鬼子》,他是想以更多的人物,更大的视野,更加复杂的线条来复述这场人类永远都应记取的灾难。传统的抗战小说是以一两位英雄人物为核心,环绕与依附他们而展开全书主要的事件,这种模式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已被当时的文艺旗手极端化,以至于荒唐地产生了三突出的理论与实践。出生于六十年代以后的年轻的小说家,曾经以另一种极端的手法进行反叛,这种反叛同样遭到文坛与读者的冷落。石钟山则如同他这本书中首次出场的猎人郑清明,在前后两者之间寻到了一个可行的射点,他的《遍地鬼子》中的人物是离散的,一组一组的,大多以一男一女的爱情或追逐为线索的,他们只能以一种相关的精神弥合在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中。这样写其实更加符合生活本身的自然形态,去掉了人为设计的痕迹,因此恰恰是真实的,显示出作者在小说艺术追求上的一种漠视匠心的自然平和之境。同样有别于传统的抗战小说,《遍地鬼子》以貌似随意之笔,把战争从中国东北的一个小小村庄写到了日本的广岛,苏联的莫斯科,以此警示战争要摧毁的不是某个国家,某个民族,而是整个的地球和整个的人类,从而唤起全世界包括侵略者本身国度的所有民众,诅咒、制止和消灭一切的战争。
小说中最为动人也最为残酷的,是一对又一对因为人类的战争,因为生灵的相残而毁灭了美丽爱情的青年男女,他们来自于多个国家和多种民族,长工出身的土匪头子鲁大与他东家的女儿秀,投身革命的少爷杨宗与他叔叔杨老弯的养女菊,猎人郑清明与他的妻子灵枝,曾经被中国农妇所救的日本青年三甫与他干娘的女儿草草,日本军人川雄与沦为军妓的和子,抗联朝鲜支队的战士金光柱与他一直暗恋着的同村少女卜贞,无一不以生离死别的惨烈祭奠着自己的生命之爱。誓死不嫁日本大佐的草草中国式的自尽,使三甫彻底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和罪恶,怀抱幼儿的和子泰然走入冰窟,则震惊了所有追杀她的日本军人,促成了三甫与川雄最终的双双叛逃。正如同金达莱花在浸满鲜血的土地上灿烂开放,石钟山在描写血腥战争的同时,没有忘记美好的人性,除了乡村中那对救助异国青年的善良的东北母女,还有雪林里那户再次救下日本军人的纯朴的鄂伦春人,战争的硝烟没有湮灭人性的光辉,相反,人类和平的理想之火愈加热烈地燃烧在一切被枪声惊醒的人的心上。小说中还有一位无比忠义,以生命保护着他深爱的俄罗斯女人柳金娜,为了她的贞洁而居然自残其身的,加西摩多式的男人谢聋子,虽然他的道德形象或许在现代人的心中愚昧以至可笑,但是我们应该把时间和地域推移到半个多世纪之前的北方农村,便依然要为他的忠义行为而深深感动。
柳先生和潘翻译官是石钟山笔下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物,一个由勇敢投身抗日活动到屈膝变节,一个正好与此相反。比这二位形象尤为鲜明还有一位半仙,作者以抗战最终必将胜利的乐观信念,在他的身上注入了少许喜剧的色调,使这位具有民族气节的乡间神医活得昂扬,死得飘逸,为这部流血的作品喷上了一道浪漫的彩虹。书中还安排了一只时隐时现的红狐,作为猎人郑清明的生死世仇神秘地潜伏在林海雪原之中,红狐的存在曾经是痛失爱妻的猎人活下去的终极意义,然而郑清明终于要了却自己夙愿的一刻却让它从自己的枪下逃生,这正是石钟山对于战争与和平,生命与人性的思考,也正是这只美丽野狐的象征所在。而同样是一对仇家,郑清明与鲁大面对真正的敌人,最终却戏剧性地成了两个相依为命的战友,为本书完成了一个不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