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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直觉,也许是看清了那只手的骨节——或是闻到熟悉的、永远只属于特定某个人的味道,总之哈利立刻抬起了头,又在对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后,更快地站了起来。
“德拉科——”
发眩的大脑控制不住肢体,他摇晃着就要跌倒——又被拿走酒杯的同样一只手托住。
“坐下——坐着,别站起来。”那手推着他的肩膀,要让他回到椅子上去。然而哈利使出全部毅力把脚站稳了,扶着旁边桌子的边角,不依不饶地站在那儿,盯着眼前的戴面具的人。
他不觉得这是德拉科。他刚才是这么叫来着,但他这会儿又不觉得他是了。
他的德拉科不长这样。他的德拉科脸上总是白白净净的,白得像是美术教室里的陶瓷一样。他的德拉科脸上不会有块黑漆漆的、形状古怪的东西。他长得那样好看——讨厌,但是仍算好看,所以不会需要这样的东西把他遮住——他不能被遮住,他不能在自己面前被遮住。
哈利看着这个被遮住一半的人,眨了眨眼睛——视线有些模糊,于是又眨了眨。
“你是谁?”他嗓音沙哑地问,即使那在他自己听起来无比清亮。
对方愣住了。即使隔着一层面具,哈利也能看清那后面的微小变动。他怎么会看不清呢?他不用看就能看得见,不用凑近就能感觉得到他,他又怎么会看不清呢?
可他这下确实是看不清了。世界在眼中摇摇晃晃——那些烛光,煤气灯,五彩斑斓的人——它们都在他的眼中摇摇晃晃,模糊成虚幻的影子,不时又放大、旋转,伴随着揉成一团的声响——
他得清醒过来。他是清醒的——他可以清醒。
于是他清醒了。清醒地看着德拉科面具后的眼睛,清醒地想要上前去、触碰那半张露出的脸、薄到透出淡淡青筋的皮肤——
“说说吧——你怎么看那首曲子?”
忽然,一个声音闯入了他清醒的世界,将它打得一团乱。哈利扭过头去,迷蒙中看见一个英俊的男孩微笑着走到德拉科跟前,停下之际瞥了一眼盯着他的哈利,轻轻点了下头。
如果他的记忆还能运作的话,哈利便能记起这是自己不过十分钟前才注目观看过的人。然而迟来的、猛烈的灼热感就是那样不讲道理,恍恍一瞬便将所有绚烂的、美丽的、深沉和悲伤的景象烧了个干净,连同那些犹豫的、惶恐的——分不清真实或是虚假的感觉。他只感到一个生人靠近了自己——并在那刻从头到脚变得警惕。他突然地、用力地抓住了德拉科的手,将它紧紧握住,好像那就是他唯一残存的理智——唯独剩下的清醒。
这举动显然给对面的陌生人带来了不小的惊吓,且让德拉科不知所措。
“这是、这是我朋友……他喝多了……”
哈利听见德拉科这样解释,浑身的灼烧感被一种更加浓烈和痛苦的情绪所取代。四肢百骸仿佛就要碎裂,骨髓中却灌流着滚烫的、不可抵挡的冲动——
“那首歌很好,我觉得它——”
德拉科没能说完他的话——因为哈利已经拉着他跑开,穿过形形色色的宾客,冲进那扇雕有月桂树的角落木门里——猛地打开,“砰”地关上。
“哈利——”
德拉科被哈利拽着,想要说什么话。然而后者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反而用力地——极其粗暴地将他按在了紧闭的木门上,手肘压在他的胸前——
“为什么要说我们是朋友?”
他盯着面具孔洞后的那双眼睛,见证它的瞳孔因为震撼而微微发大。对于一个“清醒极了”的人来说,飞快说出这句话是极不容易的——就好像刚才那场极速短跑一样。但这似乎已经耗光了哈利所有的神智和爆发力,因为他手臂上的力度很快变软——专注的、乃至于威胁的眼神也逐渐变得涣散。
“我没有……你……”
德拉科扫视了一眼这个房间,确认没人后肩膀松弛下来,这才看回近在咫尺的哈利。后者注视着他,眼睛一下没眨,因此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如何流露出疑惑,眼中那片月影般的颜色又如何与自己的目光逐渐交叠,直至完全相连——融汇在一起。
“我和他……”
哈利喃喃自语道,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小。不一会儿,他便再也不是那般威逼的架势,而是像只受了伤的幼鸟一样,匐在德拉科的胸前,两只手仍然握在他的肩膀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也许你不是他……”
他轻声说着,酸涩从心脏的位置开始,硫磺般浇过他的全身。他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流泪——可他从不流泪。他从来都要勇敢,要坚强。
“他不会这么说的……我和他……我们是……是……”
一种无形的绝望从胸中升起,随之而来的还有足以夺去呼吸的惶恐不安。它并不能够被这样的对视给消除或阻止。事实上,这只有让一切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哈利……”
德拉科又念了他的名字,这次声音轻了许多,却很沉重,仿佛一声隐忍已久的叹息。
哈利才知道,他是多么喜欢这把声音念出他的名字。那像是一个小小的魔咒,在咒语书上写着“定心”的作用,后面跟着五颗星的难度。而这个魔咒是关于自己的,也只属于自己,却只有德拉科·马尔福这个人能够执行。
这个想法让他内心的悲伤消去不少——有幸福的暖意从某处升起来。他似是应答,又像是为证明自己的声音还存在一样,微弱地“嗯”了一生,然后望着德拉科的眼睛,伸手摸到了黑色面具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