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值不值得,我想谈谈对巴黎洗碗工生活的看法。细想一下你会觉得奇怪,在一座现代化大都市里,有成千上万人除了睡觉,就是在闷热的地下室里洗碗碟。我要问的是为什么这种生活会继续——有何目的,谁想继续以及为什么。我这么问,不是出于反叛和懒惰的态度,而是想要探讨洗碗工生活的社会意义。
我想首先得说,洗碗工是现代世界的一种奴隶。不是因为需要为他们鸣不平,因为洗碗工比其他体力劳动者的情况要好,但比起被人随意买卖,他们不见得更自由。他们干的活和奴隶差不多,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他们的报酬只够勉强糊口,唯一的假期是被解雇的时候。他们与婚姻无缘,或者说,如果他们结婚,他们的妻子也必须得干活。除非他们交了好运,否则无法摆脱这种生活,或者除非坐牢吧。如今,很多拥有大学学历的人在巴黎刷盘子,每天工作十到十五个小时。不能说这只不过因为他们懒,因为懒人不可能当洗碗工。他们不过是被日常生活束缚,无法思考。如果洗碗工能稍微思考一下,他们早就会成立工会,举行罢工,争取更好的待遇。然而他们从没想过,因为他们没有空闲想这些,生活把他们变成了奴隶。
问题是,为什么这种苦役会继续?人们想当然认为,工作之所以得干,是因为有合理的目的。他们看到其他人在干苦活累活,以为说“这活必须要干”,就可以解决问题。例如采煤矿,这是个辛苦活儿,但这活必须得干,因为我们需要煤。在下水道工作是个苦差事,但这活必须得干。洗碗工也是一样的道理,总有人会在餐馆吃饭,也总要有其他人每个星期洗八十个钟头的碗碟。这是文明社会的运作,所以无可非议。但在我看来,这一看法值得商榷。
洗碗工干的活对文明社会真的有必要吗?我们有一种感觉,洗碗工干的活一定是“老实”的活儿,因为它辛苦又费力,而且我们已经对体力劳动有一种盲目迷信。我们看见一个男人在砍树,便确信他是在满足一种社会需要,因为他在进行体力劳动;我们没有想到,他砍掉一棵漂亮的树,只是为了腾出地儿来摆一座丑陋的雕像。我相信在洗碗工上也一样,他们为了维持生计而挥汗如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干的活是有用的,他可能只是在提供一种奢侈享受而已,而且通常,这种奢侈享受并非名副其实。
为了解释为什么我说奢侈享受并非名副其实,可以举个极端例子,这例子在欧洲几乎看不见,那就是印度的人力车夫或拉车的矮种马。在远东的任何一个城镇,都有几百个人力车夫,他们是皮肤黝黑的可怜虫,体重八英石[1],围着腰布,有些生着病,有些已经五十岁了。他们日晒雨淋,连续跑几英里路,低着头拉车,汗水顺着灰色的胡子流下来。一旦走得太慢,乘客就会破口大骂。他们每个月只挣三十到五十个卢比[2],拉车几年后就咳得没完没了。拉车的矮种马又瘦弱又不中用,卖得很便宜,因为它们只能再干几年活。它们的主人用皮鞭代替食物。这些马干的活可以用一个等式表示——皮鞭+食物=力气,通常是六成的皮鞭加四成的食物。有时它们的颈部会有一圈面积很大的溃疡,所以拉车时会拉到新肉。然而还是有办法让它们干活,只要狠狠鞭打它们,让它们屁股比脖子痛得更厉害。几年后,等到鞭子也不管用了,马就会被拖去宰掉。这些就是非必要工作的例子,因为我们并不真的需要矮种马或人力车夫,他们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东方人认为走路没派头。坐人力车或马车是奢侈享受,可任何一个坐过这种交通工具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糟糕的奢侈享受,只提供了少许方便,无法抵消人和动物所受的痛苦。
洗碗工与此相似。比起人力车夫和矮种马,他可称得上是国王,但他的情况与前两者类似。他是酒店或餐馆的奴隶,可他所受的苦役其实是无用的。因为,毕竟,大酒店和高档餐馆到底有何存在的必要之处呢?它们应该提供奢侈享受,但事实上它们提供的只是对奢侈享受的一种廉价劣质的模仿。几乎每个人都讨厌住酒店。有一些餐馆会好一点,不过要在餐馆,花一样的钱,吃一顿像住家菜一样好的饭是不可能的。无疑酒店和餐馆有存在的必要,但它们没有必要让几百人成为奴隶。酒店和餐馆的工作不是为了满足基本需要而定的,而是由代表奢侈享受的假象而定。所谓的“高档”,事实上仅仅意味着员工干的活更多,顾客给的钱更多。没有人得益,除了老板,他马上就能在多维尔[3]买一套别墅。基本上,所谓“高档”酒店,就是一个有一百个人累死累活,好让两百人为并非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破费的地方。如果酒店和餐馆不搞那些无聊的玩意儿,干活干得有效率一点,洗碗工可能每天只用干六到八小时的活,而不是十五个小时。
假设我们都认为洗碗工干的活几乎毫无用处,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有人想他们继续干活?我试图撇开直接的经济原因,探讨一下人们想起有人以洗碗碟为生时会产生何种快乐。因为毫无疑问,人们—那些养尊处优的人—想到这点确实会感到惬意。一个奴隶,如马库斯·加图所说,除了睡觉就应该干活。他干的活是否有必要并不重要,但他必须干活,因为干活本身而言是好的——至少对奴隶而言是这样。这种观点依然存在,还堆出一大座无用苦工的大山。
我相信这种让无用工作永存的本能,从本质上来说,只不过是出于对氓流的恐惧。氓流是一群低等动物(他们是这样想的),一闲下来就会带来危险,让他们忙得没空思考比较安全。一个心直口快的富人,如果恰好被问到改善工作条件的问题时,通常会这样说:
“我们知道贫穷不好过。事实上,既然贫穷离我们如此遥远,我们很愿意被贫穷的不快困扰,但别指望我们会为此做什么。我们同情你们下层阶级,就像我们同情一只长疥癣的猫一样,但我们会拼命反对改善你们的工作条件。我们觉得维持现状更安全。目前的状况让我们很舒适,我们不会冒险给你们自由,即使是每天一个钟头的自由也不行。所以,亲爱的兄弟,显然此后你们必须流血流汗,才能让我们有钱去意大利。你们就流汗吧,而且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有才智又有修养的人特有的态度,你可以从上百篇文章中读到。有修养的人很少一年收入少于(大概)四百英镑,他们自然会站在富人那边,因为他们认为给予穷人任何自由都会威胁他们自身的自由。一想到可怕的马克思式的乌托邦[4]会成为现今社会的替代品,受过教育的人便宁愿维持现状。他们也许不是很喜欢他们的富人同侪,但他们认为,即便这些人中最粗鄙的,相较穷人,还是没那么危害到他们的舒适感,所以他们还是支持有钱人为妙。正是因为惧怕假象出来的、会带来危险的群氓,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的想法都很保守。
对群氓的恐惧是一种迷信的恐惧。这种恐惧基于一种想法:富人与穷人之间有着难以解释的根本区别,就像两个不同的种族,如黑人与白人。但事实上,这种差别并不存在。许多富人和穷人只是靠收入多少来划分界限,别无其他因素,普通百万富翁与穿上新西装的洗碗工没什么两样。换换位子,换换角色,猜猜谁是法官,谁是小贼?任何一个混在穷人堆里的人都很容易回答。但那些有才智又有修养的人,从没有与穷人一起生活过,凭什么说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了解贫穷呢?我有一本维庸[5]的诗集,编辑竟然认为有必要为“只能看看看窗台上的面包”加上注解“饥饿与受过教育的人的经历相距甚远”。
由于这种无知,对群氓有迷信的恐惧是自然的结果。受过教育的人想象出一群低能者,一心想拥有一天的自由,只为洗劫他们的家,焚烧他们的书,让他们自己操作机器或扫厕所。“采取任何措施”,他们想,“任何不公正的措施都行,只要能够约束这批群氓。”他们不明白,许多富人和穷人之间并没有区别,所以让群氓脱离约束就不是问题了。实际上,群氓现在已经不受约束了,并且,他们正以富人的形象出现,利用自己的权力,建造了大量通过厌烦来折磨人的地方,比如“高档”酒店。
总而言之,洗碗工是奴隶,而且是多余的奴隶,干着愚蠢却基本上没必要的活。归根结底,他们被迫一直干活,因为人们有一种模糊感觉:一旦他们闲下来,就会带来危险。受过教育的人本应该站在他们那边,却默许这种情况发生,因为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洗碗工,所以也害怕他们。我之所以提到洗碗工,是因为我一直在思考他们的状况,这些看法也适用于无数其他工种。这仅仅是我对洗碗工生活中基本情况的看法,并未考虑直接的经济原因,无疑很多都是老生常谈。我写出来,目的是想表达一个在酒店工作过的人的感想。
注 释
[1]英石,英国度量单位,1英石=6。35029318千克。(译注)
[2]卢比,印度的一种货币单位。(译注)
[3]多维尔(Deauville),法国的一座城市。(译注)
[4]乌托邦(Utopia)本意为“没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为空想社会主义的创始人托马斯·莫尔在他的名著《乌托邦》中虚构的地方。如今乌托邦一般用来描写任何想象的、理想的社会。(译注)
[5]弗朗索瓦·维庸,Fran?oisVillon(约1431—1474年),法国中世纪最杰出的抒情诗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