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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1页)

吉隆坡国际机场的旧街场咖啡馆,光听名字就有一种化不开的怀旧味道,而古老的白咖啡更在这味道里添加了氤氲的香气,置身其中,压抑许久的记忆会不自觉地浮起。有人在微笑着叹息,为那些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故人往事。

云锦书突然听到李曼的死讯,而且听说她临终前吐露心声,说她对不起锦书,这一句沉重的道歉,迟来二十几年的道歉,以她的人生初恋为代价的道歉,让她一瞬间泣不成声。

锦书低头悲泣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一盒纸巾,擦拭眼角。

萧山盟有心过去安慰她,又觉得两人处境微妙,不适合做出亲昵的举动,只好端坐在座位上不动,努力寻找话题,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好在锦书逐渐平息情绪,自嘲地苦笑,说:“年纪大了,内心反而越来越脆弱,眼泪说来就来,你心里是不是在偷着笑话我?”

萧山盟想逗她开心:“看你现在梨花带雨的样子,谁敢相信这是一个做过法医、参加过援非医疗队的女强人?”

锦书马上反对说:“我可不是女强人,从心理情绪到事业成就,没有哪方面可以归到女强人阵营里,我还是本本分分做个小市民的好,不,是小镇居民。”

萧山盟继续调侃她:“你在非洲几年,怎么一点儿都没晒黑?就凭你这肤色,在辽阔的非洲大地上一定是最白的,当地有没有化妆品企业请你代言?”

锦书露出笑意:“胡说八道,非洲还有白种人呢,我怎么能算得上最白的。我挺喜欢非洲的,更贴近自然,空气好,蓝天碧水,视野开阔,非洲人也都很热情。我才从肯尼亚回来,那里水草充足,大象、犀牛、猎豹随处可见。当地有许多游牧部落,豢养了大量牲畜,大家就根据个人拥有牲畜数量的多少来判断生活水平。”她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禁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萧山盟察言观色,猜到她想起了什么事,就有意逗她说出来:“怎么?你是不是在肯尼亚有艳遇,受到非洲小白脸的热烈追求?”

锦书感到诧异:“你经常能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这真是太奇怪了。”

萧山盟想说“心有灵犀”,却强行忍住了。

锦书这次匆忙回国,是因为受到一名肯尼亚青年的猛烈追求,严重干扰到她的日常工作,经世卫组织主管部门批准,她取消了后面三个月的工作计划,提前返乡。

追求她的肯尼亚男子是当地马赛部落的重要人物,据说在奥运会上获得过男子马拉松铜牌,四肢细长得不成比例,头皮锃亮,皮肤黑得像刚出煤窑的矿工。他家境富裕,追求锦书时一出手就是百来头牲畜,并承诺她两人结婚时,另有一千头牲畜做聘礼。这名男子“有钱有闲”,带着一批人天天到锦书的驻地骚扰,大家都不胜其烦。锦书又好气又好笑,却无可奈何,只好一走了之。

萧山盟笑着听完锦书的“肯尼亚奇遇记”,揶揄她:“其实你不妨认真考虑非洲小白脸的追求,定居非洲,坐拥百顷良田,数千头牲畜,从此过上养尊处优的地主婆生活。”

锦书反击他说:“你要是真心羡慕,我就介绍你过去,你到了肯尼亚就是名副其实的非洲小白脸。”又说,“马赛部落还实行一夫多妻制度呢,你安的什么心,把我往火坑里推。”

萧山盟趁着气氛轻松,就势抛出在心里憋了半天的问题:

“我哪有能力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家里那位也不可能同意。”

锦书撇了撇嘴角,冷笑说:“你不用兜圈子,直接提问就好。我离婚好几年了,没有孩子,不然怎么可能这样潇洒,说辞职就辞职,说去非洲就去非洲。”

萧山盟在询问她的家庭情况之前,心情忐忑不安,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如果锦书过得幸福,夫妻情深,家庭和睦,他理应为她感到高兴才对,她是独一无二、百年难遇的好女人,值得命运眷顾。何况,她曾被爱情摧毁过,在毫不设防的年纪,在最幸福的时光,从巅峰坠落,万箭穿心,粉身碎骨,命运有义务对她做出补偿。

可是,如果锦书的现状真的是这样,他会感到失落、失望,甚至伤心。在他的潜意识里,早已把这次重逢,当成两人重修旧好的天赐良机。

过去二十年里,萧山盟曾无数次反省自己,叩问内心,他对锦书的复杂感情,思念、爱慕、歉疚、眷恋、依赖、心疼,从未因时光流逝而淡去。

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城市的高楼大厦仿佛在一夜间从平地上竖立起来,不可抗拒的科技侵略无处不在,人们越来越喜欢快餐,从食物到爱情。他的鬓边已生白发,眼角也有了细密的皱纹,胡楂变硬,比年轻时更难刮干净。他有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学术成就,有了一个芝麻粒大小的行政职务,别人见到他不再直呼大名,而是叫“萧院长”或“老萧”。他有一个天真可爱的儿子,一个身陷囹圄的前妻,他的母亲已患病去世,父亲已白发如银。二十年,沧海桑田。

而不变的,是锦书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第一,唯一,不可撼动,无可取代。夜深人静时,或者在校园里见到一对年轻情侣亲昵相拥时,他常常会想起她,锦书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是一个挽髻的娴静的女人?一个干脆利落的职场女性?一个琐碎唠叨的主妇?或者和以前一样,美丽善良聪慧狡黠,一个眼神,一抹笑容,就能把他的心融化?

他设想过无数次和锦书重逢的情景,但即使最狂野的想象,也不如真实的生活更富有戏剧性。锦书现在就坐在他对面,在异国他乡的候机大厅里,活色生香,伸手可及,他却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温柔地揽她入怀。他不确定锦书对他的感觉是否一如既往。爱和恨都很难持久,二十几年,无论多么强烈的情感,如果缺少生长的根基,终究难免衰败枯萎。

锦书离婚了,孑然一身。这也许是他近些年听到的最好消息。这样想未免有点儿小人,心理阴暗,好像他在等着盼着锦书过得不幸福。所以他不能流露出一星半点的喜悦情绪,哪怕做戏,也要表现得难过、同情、惋惜,还要好言相劝,安慰并鼓励她,比如“不值得的人失去也不可惜,岁月正好,来日方长”,或者“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张开双臂迎接新生活”之类。谁知道一开口,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我也离婚了。”

锦书说:“哦。”

她的语气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连眼皮都没抬,似乎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萧山盟瞬间没了下文,千言万语都被咽回去,似乎自己表错情,心里惴惴不安,更没底气了,半晌才说:“那你是为什么离婚的?”

锦书笑了:“全世界最滥的理由,性格不合。”她手里把玩着咖啡杯,说,“我们的婚姻只持续了一年半。他在曲水镇一中教语文,喜欢舞文弄墨,是个老实本分的酸秀才。刚结婚时我俩感情还行,但是好景不长,婚后半年就出了意外状况。当时我决定调到县公安局做法医,遭到他强烈反对,却终究拗不过我,虽然勉强同意了,心里难免疙疙瘩瘩的,经常为这事和我拌嘴。我办案子早出晚归,有时凌晨两三点钟接到出现场的通知,也必须马上穿好衣服走人,连脸都顾不上擦一把。他的睡眠质量本来就差,我的作息时间又对他造成严重干扰,两人只好分房睡,夫妻感情也越来越淡。”

萧山盟叹息说:“法医是一个艰苦行业,回报和付出不成正比,把法医当成事业理想的相当罕见,女人就更少,你算得上一个另类。”

锦书耸耸肩,说:“人各有志。”又继续说她的离婚故事,“有一次警队从郊外抬回来一具腐尸,皮肉溃烂,腹部膨胀得像一面大鼓,完全辨认不出本来面目。”她斜睨着萧山盟,“你心理承受力还成?要是反胃的话我就打住不讲了。”

萧山盟说:“你亲眼看见都不害怕,我听一听更没什么要紧的。”

锦书取笑他说:“好像挺勇敢的样子,可惜我前夫没有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那时候大楚原地区的颅面复原技术还不完善,必须把头骨送到东北去做鉴定,以确认被害人身份。我在剥离死者头骨时,刚好我前夫到法医室去找我,猛然看见我捧着一个龇牙暴眼的死人脑袋,用小刀和镊子一点点地剥皮摘肉,吓得惊叫一声,两条腿发软,忘了来找我的目的,扶着墙落荒而逃。一个月后,我俩和平分手,还吃了一顿散伙饭,全素。他因为目睹那幕场景而导致心理阴影,不敢吃肉了,也不知道现在走出阴影没有。”锦书轻描淡写地娓娓道来,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萧山盟感喟不已。直到现在,他仍然不能理解锦书为什么对法医职业情有独钟。

她当年高考时填写的第一志愿就是公安大学的法医专业,却未能如愿,被调剂到景海医科大学。谁知命运阴差阳错,她毕业几年后,仍有机会实现最初的理想,这对情路多舛的锦书来说,未尝不是“收之桑榆”的意外之喜。

今天是2014年3月7号,萧山盟的幸运日。他在吉隆坡国际机场邂逅了念念不忘、前缘未了的初恋情人云锦书。更重要的是,他俩都已恢复单身。这带给萧山盟无限机遇,无穷遐想。他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似乎比他第一次向锦书表白时跳得还要厉害,这种热血沸腾、勇往直前的感觉是久违了。他感谢神奇的命运之手,安排了这次戏剧性的重逢。二十年前,他无情地把锦书火热的心冰冻、结晶、打碎,今天,他还有机会把它拾起,一片片拼凑回原形,再把它重新焐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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