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过,将门锁上。随后赶至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见傍边又跪着一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多党羽?从实招来!”秋公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什么妖术。”大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细诉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既来了,必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那个!不消说得,定然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分咐上了枷纽,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有这等冤枉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什么?”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仙女笑道:“汝欲脱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纽纷纷自落。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请问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瑶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志诚,故令诸花返本。不意反资奸人谗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灾,明日当脱。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助恶党羽,俱降大灾。汝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秋先又叩首道:“请问上仙修行之道。”仙子道:“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当以花成道。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秋光便前攀援了一大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元在囚床之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正是: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老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径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羞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日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那风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些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馀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声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民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抓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吟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藉,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火,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伙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闻知众人遇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抓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位还去抓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布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湾处,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上。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须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用出秋公,当堂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侵损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里作谢,一路同回。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又答席,一连吃了数日酒席。闲话休题。
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钱钞,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亮,异香扑鼻,青鸾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幛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看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奏闻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久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百花村。
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
第九卷 转运汉遇巧洞庭红
词云:
日日深怀酒满,朝朝小圃花开。你喜欢;她也爱;倾力打造人性话的文学站点;来读吧看书从此告别书荒!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这首词乃宋朱希真所作,词寄《西江月》,单道着人生功名富贵,总有天数,不如图一个见前快活。
试看往古来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该富的不得富,该贵的不得贵。能文的倚马千言,用不着时,几张纸盖不完酱瓿;能武的穿杨百步,用不着时,几竿箭煮不熟饭锅。极至那痴呆懵董生来有福分的,随他文学低浅,也会发科发甲,随他武艺庸常,也会大请大受。真所谓时也,运也,命也!俗语有两句道得好:“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道白纸变成布。”总来只听掌命司颠之倒之,所以吴彦高又有词云:“造化小儿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总不如古语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却又自有转眼贫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准的哩。
且听说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双名雄厚,乃是经纪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才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把一综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旦,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子跻跻跄跄,心中喜欢,便对四子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见将绒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与尔等,每人一对,做个镇家之宝。”四子喜谢,尽欢而散。是夜,金老带些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睡未安稳,只听见床前有人走脚步响,心疑有贼。又细听着,恰象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今朝我翁目下将以我等分役诸郎君。我等与诸郎君辈原无前缘,故此前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缘未尽,还可一面。”语毕,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大锭。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硬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分与儿子每受用,倒是别人家的?明明说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寻下落则个。”一夜不睡。
次早起来,与儿子每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中说话,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次鬼话,也不见得。”金老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门进去,只见堂前灯浊荧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献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揖坐了,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疑事,特造上宅来问消息。今见上宅正在此献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小恙买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束,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缘尽,来投身宅上。’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多用红绒系腰,不知是那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处。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王老道:“容易。”笑嘻嘻地走进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多是红绒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籁籁吊下泪来。抚摩一番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王老虽然叫安童仍旧拿了进去,心里见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金老道:“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何须尊惠?”再三谦让,必不肯受。王老强纳在金老袖内,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不过,只得作揖别了。
直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
却元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袖里乱塞,落在着外面一层袖中。袖中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已在脱线处落出在门槛边了。客去扫门,仍旧是王老拾得。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计较。
而今说一个人,在实地上行,步步不着,极贫极苦的,却在渺渺茫茫做梦不到的去处,得了一主没头没脑钱财,变成巨富。从来稀有,亘古新闻。有诗为证,诗曰:
分内功名匣里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