谆谆言语,宛如一记响雷,惊醒了兀自埋怨的刘文典。
从一定程度上说,〃朋友〃胡适的这一番话成就了刘文典后来更大的声名。比如他后来做《庄子》校勘的时候,就写信给胡适,称与出版社〃价好商量〃。而《庄子补正》则成为刘文典另一部极具学术价值的代表作。
宁可睡觉,不批胡适
尽管刘文典有时候会犯点糊涂、耍点个性,但胡适一直非常看好这位与自己同龄的学问家。在胡适看来,刘文典所做的校勘工作,填补了一个又一个的空白。这对于一直提倡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的他来说,没法不引为同道。
1948年年底,国民党败走台湾。临行前,受蒋介石的委托,胡适帮助国民党〃抢救〃了一大批学者、教授、名人。刘文典就在他的考虑名单之列。
根据胡适对刘文典个性的了解,知道他不会乐于跟随蒋介石去台湾,但昆明即将解放,刘文典虽然〃偏安〃于云南大学,但以他狂放不羁的言行,很难保证今后依然可以如此。经过慎重考虑,胡适开始谋划送刘文典及其家人去美国。他主动为刘文典联系好了在美国的具体去所,甚至为他们一家三口人办好了入境签证,但刘文典在接到胡适的通知后,却迟迟不肯出发:〃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祖国?〃
第16节:朋友胡适之(13)
刘文典将这一想法告知了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熊当时正在外地开会,得到消息后,当即给刘文典捎来了意见:〃暂时别动,等我回来再做决定。〃就这样,刘文典与〃朋友〃胡适从此天涯相隔,鱼书魂断。
胡适随了国民党,自然已不再是共产党的朋友。解放后,刘文典安心于云南大学的教学研究工作,除了偶尔跟学生谈谈陈寅恪外,几乎从未主动谈起胡适。这个曾在他生命中激起无数涟漪的人,似乎从此消失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众所周知,20世纪50年代前期,大陆曾掀起过两次声势浩大的〃胡适思想批判运动〃。担任这次批判运动总指挥的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说:〃中国近三十年来,资产阶级唯心论的代表人物就是胡适,这是一般所公认的,胡适在解放前曾经被人称为圣人,称为当今孔子。〃郭沫若的意思很明确,发起〃批判运动〃就是要把〃当今孔子〃胡适拽下神坛,使之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最危险的思想敌人〃。
其实,解放前夕,中国共产党曾明确宣布:〃只要胡适不离开北平,不跟蒋介石走,新中国保证北平解放后仍让胡适担任北京大学校长和北京图书馆馆长。〃6 但胡适拒绝了这一好意,留下三句话:〃在苏俄,有面包,没有自由;在美国,又有面包,又有自由;他们来了,没有面包,也没有自由。〃这无疑为日后胡适在大陆遭遇大规模的批判埋下了〃祸根〃。
第一次〃胡适思想批判运动〃起始于1950年9月22日。这一天,香港《大公报》上刊出文章《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作者署名〃胡思杜〃,文章说:〃在他没有回到人民的怀抱来以前,他总是人民的敌人,也是我自己的敌人。在决心背叛自己阶级的今日,我感受到了在父亲问题上有划分敌我的必要。〃
尽管这篇文章一度被认为是〃伪作〃,但却带动了〃胡适批判〃的第一波浪潮。汤用彤、金岳霖、朱光潜、梁思成等一批解放后没有离开大陆的老知识分子,纷纷撰写文章,表明坚定的〃批胡〃立场。这一次批判因1952年1月的〃三反〃运动兴起而中断。
关于刘文典在第一次〃批胡〃运动中的态度与立场,至今未见任何资料。一个极有可能的原因是,刘文典选择了沉默不语。
然而,个人的力量毕竟阻挡不住时代的浪潮,尤其是时代的巨人掀起的惊涛骇浪。1954年10月16日,国家主席毛泽东写下那篇著名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支持〃小人物〃 李希凡、蓝翎批判〃资产阶级红学权威〃俞平伯的举动。毛泽东大笔一挥,语气委婉而态度坚决地写道:〃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
显而易见,在最高领袖的潜意识里,批判不批判俞平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批判一直与大陆〃作对〃的胡适。再往深里分析,这其实仍不是终极目的,〃老账新账一起算,对于文化界的思想混乱和不听指挥,是毛泽东要发动大批判运动的主要原因〃7 。
〃批红〃、〃批胡〃的飓风,迅速席卷全国。远在西南边陲的云南大学,并未因〃山高皇帝远〃而享受〃豁免权〃。
1954年12月29日,云南大学副校长李广田在校刊上发表《从〈红楼梦〉问题开始,深入开展对于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向全校师生发出〃开火〃的号召:〃虽然论争是从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开始,但其范围决不限于《红楼梦》和俞平伯,这乃是整个思想战线上工人阶级唯物主义对反动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开火,为了使火力集中,为了通过对于具体的人与具体的反动言论的批判使斗争得以深入而获全胜,故斗争的火力不能不对准资产阶级唯心论的头子胡适。〃
第17节:朋友胡适之(14)
在这种形势下,刘文典连沉默都没机会了。1954年12月,云大中文系先后三次举行全体教师会议,学习有关批评《〈红楼梦〉研究》的文件,并进行座谈。作为系里资格最老的教授,刘文典必须作表态性的发言。如今已无法知晓刘文典当时坐在会场中的心境了,面对周围开向胡适的炮火,他是否会想起当初与胡适交往的点点滴滴?他该是同仇敌忾,还是虚与委蛇?
终于轮到他发言了。他像往常一样,稍稍坐直了一些,不慌不忙点上一根烟,微微张开眼,看了看四周,用略带安徽口音的普通话,开起了头:
谁都知道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以工人阶级为领导的向社会主义前进的国家,我们的文艺理论和一切研究学问的方法都必须是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为指导的,这本是天经地义的、毫无问题的。
简单地〃唱了一番高调〃后,他深深吸了一口香烟,话锋一转:
但是要树立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点并不如此简单,必须经过长期艰苦的斗争,才能得到完全的胜利。我们政治上、军事上的敌人现在是跑到台湾岛上去了,解放大军一发动指日就可以消灭得了。但是思想上的敌人却顽强的盘踞在我们的脑子里,要想彻底肃清不是那么容易,但就《红楼梦》这一部书的研究说,毛主席发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距今已有十几年,而全国解放已有五年了,才由李希凡、蓝翎两位同志发现了它的根本错误,可见我们大家思想上麻痹到什么程度。这也就说明一般研究文学的人并没有真能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自己,而是让资本主义的思想在脑子里安然不动的盘踞着。
就我个人而言,这情形不只是中国有,就是在苏联也还难免。在语言学方面,几十年来都崇奉马尔为权威,对他的说法也没有看出错误,一直到斯大林《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的论文发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