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姐姐来了之后,那间管理室里的21英寸电视机里不再出现撕心裂肺的韩剧了,观音姐姐对电视剧毫无兴趣,李计然常常通过半开的门,看到她在织毛衣,或是翻着旧报纸,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某日中午,他和朱开四回寝室的时候,从门缝里偷眼一瞥,居然看到观音姐姐手捧着一摞照片,眉头紧锁,眼圈红肿,几丝早生的白发在灯光下熠熠地闪着冷光,李计然和朱开四对望一眼,都吃了一惊,可是他们没有多看,很有默契地悄然离开,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此事。
哪一个现在活得好好的人,没有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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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冷了,冬天开始向这个城市下最后的通牒,六中的学生向来有出早操的制度。高一时到了这个时候,朱开四就开始采取各种手段逃避早操,自诩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操。”高一时朱开四的班主任热心炒股,毫无管理学生之心,整个冬天,朱开四几乎从未出过早操。但现在朱开四只试了一次不出操,就被严玉清叫到办公室训了整整一节课,第二天早上正准备破罐子破摔,观音姐姐热情地打开门告诉他,严玉清已经请她每天敦促他出早操了。朱开四勉强挨了一个星期,黑眼圈都快传染到整个脸部了,苦不欲生,开始寻思着搬到校外去住。
朱开四的家在外地,他平时每个周末都是去住在C城城区的舅舅家,这个周末,朱开四到他舅舅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痛诉早操害人,末了小心翼翼地企求让他搬到校外去住,朱开四的舅舅脸上阴晴不定,过了一会儿,看了看朱开四包公似的黑脸,非洲难民似的眼神,心里一软,答应帮他问问。
朱开四回到学校后,顿觉有了盼头,心想这早操和他是见一面少一面了,还是不要太冷落它,这样想着又连着出了两个星期的早操。哪知这两个星期坚持下来后,朱开四脸上的黑眼圈居然尽去,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朱开四大吃一惊,心里却暗暗叫苦,他当机立断,变每日出操为隔日出操,后来又改为隔两日出操,观音姐姐一来,就转移到隔壁寝室继续睡。然而黑眼圈却是再也可遇不可求,朱开四每个周末回舅舅家的前一天晚上都要减少睡眠时间,在他舅舅面前都是垂着脑袋耷拉着眼皮,以保护早操的“犯罪现场”,好提醒乃舅搬出去住的事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朱开四一边盼着他舅舅的消息,一边在出操与不出操之间徘徊,正徘徊着,期考如约临盆了,朱开四在考场上斗智斗勇斗运气,暗战了两日,喜笑颜开地回家等通知书去了。
发通知书当天,朱开四去的迟了,从后门进去时,屠夫正在清点着数学卷子准备发卷。前几科老师都已经发了卷子,朱开四的桌上堆了一摞卷子,他拿起几张来看,脸上露出小人得志般的笑容,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尤其是看了李计然和刘浪的卷子后,又突然有些沮丧,但旋即又高兴起来,不管怎样,这次回家,家里的门楣比以往期末肯定要光亮的多了。
屠夫整理完毕,笑吟吟地说:“下面我们就要发卷子了,诸君还不知道自己的成绩吧……”朱开四心里有些发慌,数学他心里最没底,后面的四道大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写的什么,他看着屠夫那张同他一样油晃晃的脸,恨得牙痒痒。只听屠夫继续说道:“不要一听发数学卷子就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屠格涅夫说过,乐观是养生的唯一秘诀。身体可是学习的本钱,考试没考好,也要保证身体健康嘛。”朱开四心想,现在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待会儿你怎样宰我还不可知,你当然乐观了。
屠夫开始不紧不慢地发卷子了,念到朱开四的时候,朱开四的脑袋“嗡”地一响,他木然地走上讲台拿卷子,屠夫把卷子递给他,伸出大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节哀顺便,节哀顺便。”又笑着继续念别人的名字,朱开四偷眼瞥了一下自己的卷子,那分数突然鲜血淋淋地站起来,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仿佛是要索命一般。朱开死吓了一跳,使劲地摇了一下脑袋,看清楚了试卷上鲜红的61,朱开四大乐,这不刚好及格吗?随即醒悟过来,这是一百五十分制的试卷,高兴的命令还没下达到四肢,刚从眼角走到嘴角,就被流放了,在那争得不可开交,他的嘴角登时耷拉起来,双脚一时未接到大脑的任何命令,奇怪中,自作主张地慢慢踱回座位。
见朱开四走近,陈煜刚想问他考了多少分,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看来是躺阴沟了,还是不要刺激他的好。屠夫发完卷子,从讲桌下面一把抱出半人高的试卷,说:“不及格的同学,每人上来领十份试卷,这是给你们吃的补药……”见教室里有些喧闹,他压压手继续说道:“及格了的同学,也不能偷懒,回去把错的题抄两遍到作业本上。”这下教室里立刻怨声载道,哀鸿遍野了。屠夫一回头看到严玉清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向他招了招手,就回头向大家说了句:“同学们,寒假快乐啊!”便和严玉清换了班。严玉清并没有进教室,他在门口板着脸说:“把卷子领了,赶快到下面去参加散学典礼。”
(3)(VIP)第三章 章名(22)
六中的散学典礼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讲话”,校长昂首阔步地踏上主席台,先是说了通联篇的屁话,大意是在C市教育局、财政局、市委的直间接领导下,在全体教师同仁们地一致团结下,在全校学生地共同努力下……他一连说了几个一下,接着又说了几个上,以免阴阳失调、上下不平:“在学校的基本建设上,在校领导班子的工作上,在全校学生的学习成绩上……”然后总结道:“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至于这个成绩有多大,他没说,也没人知道,但也没有人问。接下来,校长又说了通不联篇的屁话,最后校长饱含深情地说道:“全体的教师同仁们,全校的同学们,成绩是明显的,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这还远远不够,让我们共同携起手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六中美好的明天等着我们去共同创造!”校长一口气讲完这么多话,满意地带头鼓起掌来,他的两只长满肥肉的厚掌一接触,发出“扑、扑”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在全校师生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独树一帜,别具一格。校长讲完了,副校长又开始了长篇大论,他对校长讲的话进行了细节上的补充,力求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然后他话锋一转,开始谈到寒假上来。在他看来,所谓的寒假,就是国家让学生们回家自习的时间,他反复强调在教育与学习这块土地上,是没有假期的。立刻有很多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副校长每天过得如此悠闲,原来此人每天都在放假,自然无所谓假期了。他又说道,假期要注意安全。他用沧海桑田须臾改的声音说:“现在的世界瞬息万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举例说,有个人在路上走着,迎面驶来一辆大货车,大货车的轮子跑掉了,滚过去,把他碾死了。他又说道,一个人走在路上,从楼顶掉下一支钢笔,“卟”地直接插进他的脑部,于是这个人就死了。他说得活灵活现,力求让下面的人们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下面的师生都屏气凝神,毛骨悚然。“所以,”他最后总结说:“你们没事就在家学习好了,不要到处乱跑。”副校长发挥完毕,教导主任粉墨登台,他站在话筒面前说:“时间也不早了,我就长话短说,只讲三点。”他伸出枯竹般的三根手指“第1点……第1… ①点……第1… ②点……”教导主任说话一步三回头,每一句话基本上都被他重复了两遍,不知是自己忘了,还是怕别人忘了。朱开四觉得这些领导们婆婆妈妈都跟观音姐姐似的,怪不得那么有远见,原来是英雄惜英雄,长舌妇惜长舌妇。
散学典礼结束后,已到了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刻。严玉清没有再留他们下来,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话,就宣布放假了。朱开四背着书包慢慢地朝寝室走去,书包里多了几份试卷,他陡然觉得重了许多,他想:培根说的好,“知识就是重量”,开学时称体重,自己是120斤,现在已经长到125斤了,妈的,老子这学期学了五斤知识啊。
等他回到寝室的时候,全寝室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了,做什么事情,朱开四总是习惯性地慢别人一拍。他将书包放下,环顾寝室问道:“上回问你们的事儿,你们想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愿意跟我到校外去住?”原来这次朱开四回去后,他舅舅就告诉他,已经找到了房子,在六中附近,一个新修的小区内,可以住六七个人,让他邀几个同学同住,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也可以平摊一下租金。朱开四第一次求他舅舅在校外找房回来,就激动地向李计然他们问了此事,当时李计然不置可否,陈煜和刘浪都说要回去商量一下,蔡云飞和吴小强则说等真寻着了房子再说。现在朱开四又问了出来,吴小强把头摇得像他同宗,《鹿鼎记》里的摇头狮子吴立身:“我听蔡班的。”蔡云飞当上班长后,吴小强就一直称他为“蔡班”,朱开四平时却称其为“菜板”。蔡云飞正在将被子塞进一个大的旅行箱中,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我就不到外面去住了,我这个人自律性不强,到外面肯定是无心学习,我劝你还是别去外面住了,学校里不是挺好的吗?又安全,又便宜。”朱开四不理他,把头转向陈煜,陈煜不看他,只是低头装着书。朱开四有些急了,提高声音说:“去外面就可以不出操了,晚上也不断电,多几个人住费用跟住校是差不多的啊。”
“我还没有跟家里人商量,下学期来告诉你吧。”刘浪缓缓地说。
朱开四用近乎哀求地眼神看着李计然,李计然带着一丝笑意说:“我是无所谓的,只要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住就行了。”朱开四从李计然身上看到了希望,打起精神说:“那你再帮我找几个人去一起住吧。”往常说这些话,朱开四是必定要加上几句“最好是女生啊,要会洗衣做饭的那种”之类的废话,但今天他却一脸神色黯然。
陈煜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大声说:“我跟你搬出去住!”朱开四吃了一惊,也把头摇得像“摇头狮子”吴立身:“你爸妈……”陈煜两眼放光,激动地说:“我回去跟他们说,他们会同意的。”陈煜就是这样,看了几本武侠小说,便想学着豪气干云义薄云天,一副性情中人的模样。朱开四心知陈煜一向很听父母的话,这是没希望的,不禁叹了口气。
此时蔡云飞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拖着旅行箱,走到门口回头打了个响指说:“诸位,我先走了,预祝寒假快乐啊。”说完转身走出寝室,吴小强紧跟着出了寝室门,随后刘浪、陈煜、李计然也收拾好东西回家了,寝室里立刻空荡荡的,朱开四唉声叹气地收拾着东西,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才走出寝室。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
(3)(VIP)第三章 章名(23)
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朱开四看到观音姐姐正弓着腰在楼道里拖地,朱开四心想下学期可就看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唠叨啦,高兴之余又不禁有些怅然,他回头狠狠盯了一眼宿舍楼,这才转身拖着行李离去。
第八章
李计然在A城待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帮着李父李母照看着那家小超市,年前是这种家庭小超市赚钱的黄金时期,李父李母都憋着一口气,一心扑在生意上,直到除夕临近,李父李母才给小工放了假,匆匆关上超市,打点着东西回了李家村。
年三十晚,李计然随着父母去上坟,李家的坟遍布半个李家山,李计然沿着山路一路作揖磕头而上,这让他想起了仓央嘉措的诗“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过他却是每年都是磕长头在山路。磕到李老太爷坟前的时候,李父李母沉默了良久,这才摆上贡品,将香烛点燃插在坟前,微冷的天气里,红烛燃得噼里啪啦,李计然就着蜡烛的火点燃了几张纸钱,李父李母一人拿着一摞纸钱,一张一张地撕开抛到火堆中。李老太爷的坟已经是最后一站了,李计然烧了一会儿纸钱,磕了头便站起身来,在他身后,漫山遍野,星星点点,未烧完的香烛纸钱发着微弱的红光,仿佛一盏盏招魂的灯,不时飘起几张燃了半截的纸钱,无风的夜晚也飘得东摇西晃,仿似那些悬在半空中的死魂灵们在迫不及待地你争我抢一般。
李父李母只待到大年初二就又回了A城,他们说年后过节送礼开始了,又是一个赚钱佳季,却要李计然留在李家村,让他休息休息,预习预习课本。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李计然突然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过年时的李家村其实颇为静谧,人们成天穿着新衣服,兜里揣着瓜子糖果类的东西,坐在山村茶铺内,打牌的打牌,呆坐的呆坐,聊天的聊天,他们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聊着###主席提出的构建和谐社会的话题,聊到了镇村提出的构建和谐李家村的口号,人们看着日渐光秃的李家山,指指点点地说,村长村支书都说了,明年要把李家山改成黄土高坡似的梯田,然后他们开始激烈地争论改成梯田后的李家山该找种什么粮食什么果树。几个孩子穿着红红绿绿的衣服,捂着胀鼓鼓的口袋,却张着同样胀鼓鼓的小嘴巴,在大人们的桌椅间疯玩打闹,偶尔响起一两声爆竹声,一切都很安静。
李计然也不去拜年走亲戚,整日就沿着干净得泛着白光的乡村土路在李家村里闲逛,看起来像是个走村串户送喜神的春官,偶然逛到李家山顶,看到六指儿穿着一件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呢子衣服,仍然忧郁地坐在他的那一堆垃圾前。许久未见,李计然发现六指儿的那堆垃圾又变大了不少,显然六指儿在一刻不停地干着这个工作,六指儿像个忠诚的守望者,尽心尽责地守着他的财富,他的眼睛丝毫不为山下传来的鞭炮声又或是山顶的鸟叫所吸引,但李计然稍微一靠近,六指儿就神情紧张地朝他大喊从小念到大的词:“狗日的!”,然后拾起旁边的小石块向他扔去。李计然奇怪地发现,六指儿的垃圾山周围摆放了整整一圈大小近乎一致的花石头,垃圾山顶插着一株翠绿的松枝,像一个小花园一样。垃圾山飘出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隔着很远也能闻到,想必是六指儿看见李家村里的狗用撒尿的方法划分势力范围,跟着学的。好几天,李计然一出门都仿似闻到空中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盘旋在空中,犹如罩在李家村上空的阴霾。
李强没有回来,李强的父母说他还在广州,过年不回来。他们说李强在广州打工很幸苦很节约,但寄了很多钱回来。他们说,他们准备过完年就把房子翻修一下,好为李强娶个媳妇,他们对李计然的奶奶比着四个指头说,李强已经二十四,吃二十五的饭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深深的忧思来。然后他们对站在他奶奶旁边的李计然评头论足了,说他长高了,但还是不太高,有一米七吧?李计然“嗯”了一声,他们接着说道,这孩子学习好,将来肯定是当大官的料,不像我们家李强,从小就不想学习,还好长了一副好身板,能吃气力活。李计然又“嗯”了一声。之后他们又跟李计然的奶奶聊起了马铃兰,他们说马铃兰回来给她爷爷奶奶上坟了,他们看到了,抱着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一岁左右吧,他们还逗过,孩子长得奶里奶气白白净净的,像他妈。他们压低声音说道,马铃兰是一个人回来的,听说她跟她老公在闹离婚闹的厉害。李强的妈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