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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第2页)

“王老师给我一个上海奶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欢的王老师的钢笔。”

多鹤抱紧丫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代浪村人对于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

小姨多鹤 第五章(20)

一个多月以后,小环告诉多鹤,丫头的班主任王老师要来家访。王老师一进门,多鹤差点笑出声:丫头给多鹤保媒的王老师是个大辫子姑娘。丫头一会儿看看坐在大屋床边的王老师,一会儿看看站在大屋门口的多鹤,目光里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师走了,丫头问多鹤她愿不愿意和王老师结婚,多鹤这才倒在床上挥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个星期日,小环最后一个起床,梳洗过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去了。她说她要带他们去坐船采菱角,但张俭明白她想给他一个好环境跟多鹤过几小时的小日子。

厨房的门半掩,能听见里面“嗞啦嗞啦”的声响,是烙铁落在浆湿的衣服上的声音。声音一起,一股带花露水味的米浆甜味就膨胀开来。他推开门,多鹤隔着白色蒸气看着他。十月底,她的宽袖衣衫被两根松紧带箍在大臂上,臂膀几乎全部裸露出来。那臂膀一直没有圆润起来,也许她再也恢复不了先前的模样:圆润、白嫩、稚气。

“我去买粮。你要捎点啥?”他照例半垂着眼皮问道。

她两眼的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学会请示女人了?她也从来没有让人“捎点啥”的先例。有时小环出去逛商店,会拽上多鹤。两人空手去,空手归,图的是把商店的绸缎、布匹挨个用手指捻过,在镜前比过,相互间讨论过等攒了钱买哪样。也都是小环跟镜子里的自己讨论:红不红?这叫枣红,穿着还不那么浪,啊?还能穿几年红?也就眼下这两年了。攒到五块钱就来扯布,五块钱用得了不?四块多钱就够了。她也会把多鹤拽到镜子前,拿这块布那块布往她身上披:蓝得挺正,瞧这花多细发,裁件棉袄罩衣得四块钱吧?等着慢慢攒。攒钱是张家人最大的抱负。攒了钱把爷爷奶奶从佳木斯接来。张家大儿媳在军队做医生,去年改嫁了,不能还让前公婆老住在家里。可两张车票钱且得攒一阵子。

多鹤摇摇头,又埋头去熨她的衣服。眼睛余光里,张俭穿蓝得发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阵,转身走了。粮店离张家十分钟路程,张俭骑着车五分钟就打了个来回。他把粮倒进灶台下的木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又长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乱了。

“这……给你吧。”

多鹤打开纸袋,里面有两块包着晶莹彩色玻璃纸的糖果。她看见那又长又粗的手指缩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贱似的。他把手缩回的瞬间,多鹤正巧从炉子上拿起烙铁,似乎烫着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铁,上去捧住他的手。

“没烫着。”他说。其实烫着了指头尖。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趼,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么,张俭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小环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讲和。多鹤的委屈总爆发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个无声的泪人。小环说,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他一连几次地要她。小环多不容易,一人带三个孩子出去,就为了让他俩能过几个钟头的小日子。不能负了小环的苦心。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一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了。

小姨多鹤 第五章(21)

多鹤实在是块肥沃的田野,种子撒上去从来不白糟蹋。她这天远远地站在张俭下班必经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垒的小山。她见张俭的自行车从铁道坡上溜下来,站在碎石小山头上向他又叫又喊。张俭停住车,她稀里哗啦跟着下滑的石头一块儿下来,浑身都是连滚带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周围人不断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计。他突然想,小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发,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多鹤却流产了。春节前她正上楼梯,三个月的胎儿落了下来。她撑着走上四楼,每个水泥台阶上一摊血。她刚进门就听见邻居们大声议论,谁家出了人命?!怎么到处都是血?!议论声聚到了张家门口:了不得了,是张师傅家出事了!捶门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条走廊。多鹤静静躺在热乎乎的血泊里。想着她今后是否还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还会给自己生一群亲人,让她在他们眼里看见永别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见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樱花林……

也许她失落的这个三个月胎龄的三孩带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个多月,那一场场的惊吓、饥饿的后果原来在此。

外面为张师傅家操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开了厨房的窗子,有人嚷着“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环大嫂在吗?”

小环带着两个男孩逛够了,推着车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打补丁的大屁股塞在她家厨房窗口。她挑起烟熏火燎的嗓子问那是谁的屁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条、银元吗?她家可是刚刚少了一个崭新的电唱匣子!

人们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七嘴八舌讲着楼梯上的血迹。

小环立刻扔下儿童车。一只胳膊夹一个男孩跑进楼梯口。她马上明白多鹤出了事——出了什么事?等她赶到自己家门口,也顾不得问刚才那个屁股是谁的,谁这么大胆。她打开门,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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