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回到自家的房间,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四行字——
生辰八字天对地
姐家黄狗不识弟
三年红枣三年梨
三年葡萄发新枝
香玉一看便明白了,这四行字里,包含着四层意思:第一,“八字”无疑是“一身表达,一生证明”,“天对地”——“天长地久”;第二,“姐……不识弟”——“表姐变了心”;第三,“枣”、“梨”——“早离”;第四,“发新枝”——她又想起了三年前他与她的“约定”……
下午,又到了上工的时候了,队房门前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在等待队长分工。香玉原打算“迟到”——想等队场上的人散去后,等着见到大锁再说上几句话。即使不便说话,只相互对视一眼,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可队长扭过头往她家喊她的名字催她,香玉不得不出了门,在队房前,她又磨磨蹭蹭的最后一个离开。她边走边回过头瞟着大锁家的院门口……有人要是问她,她已经想好了:“抗抗被锁在屋里了,心里放不下哩……”
傍晚收工回来,香玉老远地就往大锁家门前偏了眼,离大锁家越来越近时,她的心便跳得越来越激动了。她故意亮起嗓门跟别人说话。当走到大锁家的大门口时,她不经意似地扭过头往院子里瞟了一眼,却连大锁的影子也没见着。她回到自家的院子,心里有点儿烦躁以至坐立不安,还是出了门,她一会儿到门前的队房里去找什么,一会儿又到东边的一户人家去借什么,一来一去中,那眼睛始终想“盯”住她想看到的人。晚饭前后,她又心不在焉地里里外外的拾掇,却拿起这样,丢了那样,那眼睛和耳朵,都用在了“他”的身上,最终还是失望地在心里骂起了自己:“怎么就这么贱!”
——她忽然想起来了:哦,他一准是去他表姐家了。
想到“表姐变了心”,她才又想起:怪不得好长时间没收到大锁一封信……
当天夜里,香玉几乎一夜未眠。当想到那张字条——想到大锁要她和傻子离婚时,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结婚”的那天晚上,香玉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可又不得不跟傻子假戏真唱:她本想待亲友离开后,把傻子从“洞房”里支走,可又担心他在别人的盘问下说出去……她在心里自己骂自己:“自作孽自己受!”
几个月后,自己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尽管穿了肥大的衣服,可人还没到人前,那凸起的肚子就显摆似地“迎”了过去,她这才有了把傻子从“喜床”上支走的理由,尽管傻子不乐意——他竟然像孩子似地还撒着娇哩……
熟睡中的女儿,一只小手下意识地抓着娘的奶子。香玉看着怀里的女儿,不由得又想起昨天中午“父女”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女儿从“叔叔”家回来后,她就问了:“抗抗,看到那叔叔了吗?”
女儿点点头。
“你叫他了吗?”
女儿摇摇头。
“你跟叔叔说话了吗?”
女儿又摇摇头。
唉,女儿两岁多了,他才第一次看到女儿的模样。他看到了,可他心里一定比没看到更难受哩:他多想女儿叫他一声“爹”呀,他多想早一点……
香玉想着想着,忽然又想到了傻子。女儿怎么会把一个陌生的叔叔叫“爹”呢,在女儿的心目中,她的爹是傻子呢。傻子一回来,女儿就迎上去,一口一个“爹”的叫。傻子一开始只是“嘻嘻”地傻笑,什么也不会说。后来……还是自己教他的——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只要和女儿在一起,他就会说:“好闺女,嘻嘻……”他也只会说这一句。傻子就这一点不傻,你只要对他好,你教他什么,教三遍,他就记住了。
傻子也真够可怜的。自打上了门,爹就把他当作牲口使唤,一会叫干这,一会叫干那,只要爹一回家,傻子就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傻子到底是傻子,就是累得满头大汗,他抹了一把汗,喝了一碗水,又接着干,不知道偷懒耍滑。为此,自己还跟爹吵了一回呢:“他不是牲口,他再傻也是人,是你女婿。”还好,吵过一回,爹好多了。
唉,爹要是真的有灵在天上的话,那他现在一定也不好受,细想想,还真就亏待了这个傻女婿哩。唉,真是人生无常,爹去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生了病,在玉米地里躺了一夜,傻子把他驮回家时,就剩半口气了。一天后,他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傻子以儿子的身份为他披麻戴孝呢,还捧着哭丧棒为他领棺下地安葬了呢。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可傻子是上门女婿,改了姓,立了约,是整个的一个儿呢。
唉,苦命的人往往常遇着苦辛事:一直把傻子带大养大的娘,几个月前忽然就死去了,傻子哭得真像个孩子。好多人都说,看傻子哭他娘的样子,就不像傻子,唉,说到底还是他娘对他的恩情深啊。
我要是跟他离了,一直带着他领着他的娘不在了,他孤苦一人会到哪去呢,又怎么生活呢?人们又会怎么骂我?“哎哟哟,夏庄的那个骚娘儿,偷贼怀上了野种,下不了蛋了,就招个傻子上门做掩身。现在又跟家旁的男人黏糊上了,一伸腿,把傻子给蹬了,多缺德啊……”
香玉想着想着,心里忽然又拧了个结:如果现在硬下心来撕开脸面,立马跟傻子离婚,再和大锁结婚,那这夏庄还能安静得下来吗?只要把我们家前前后后发生的事联系起来捋一捋,那不就露了原形了吗!哎呀呀,那不但夏、李两大家族要闹翻了天,说不定还有人要写信告发哩,说大锁生活作风有问题,甚至说他道德败坏,那大锁……?要是那样,就不是爱他了,而是害了他啊……
香玉思来想去,决定等大锁从表姐家回来后,还是要跟他再偷偷地约会深谈一次。
第二天,香玉再也没有瞅着大锁的身影。原来,大锁昨天中午,在悄悄地丢给她那个小纸卷之后——可能正是她在屋里做饭的时候,就已经走了。她知道后,心里酸酸的,止不住地想哭,可当着别人的面,还是强撑着笑脸,那苦涩的泪水只能在心里悄悄地流。她想着想着又埋厌起来:不是说探亲假有一个星期吗,怎么忽然又来了电报,催着他回去呢?
香玉不得不写了信,把自己的心结告诉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