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世事难料。想不到,时隔八年,李大锁又一次不得不回到了夏庄。更令人惊诧的是,他这一次回来已经是身不由己:不但被免了职,而且变成了听起来有几分疑惑又有几分怪异的“现代妖魔”。在外面被折腾一阵后,末了,上头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把他送回老家劳动来了。
大锁今年才三十四岁,可看上去,竟然比五十岁的人还显得苍老。那尖出的下巴和凸起的颧骨,让人乍一看都不敢相认了。而更让李氏家族中近房的叔伯暗暗揪着心的,是他那原本强壮的身子骨里落下了病根:不时地咳嗽还添了喘。。于是,随便找一身农民穿的破旧衣服,让他套上了。上身的褂子,是最普通的蓝卡机布的右胸上有一个口袋的那种,显得有些肥大,下摆拖到屁股下,下面的裤子短了一截,漏出小腿根儿,乍一看像个讨饭的。“啊,大锁,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啊!”香玉第一眼看到他时,惊愕得差一点叫出声来——还是在心里叫出来了。随即扭过脸走开了,她怕流出来的眼泪破了自己的“相”。
生产队安排他喂牛。队里原来有两个饲养员,一个是老八爷,一个是李歪头。两个人恰似针尖对麦芒,常常为一句话争得脸红脖子粗,说到底,还是两大家族水火不容的原因——老八爷姓夏。大锁回来的前几天,李歪头忽然生病了,还病得不轻,于是,就让大锁临时替补了,正好他姓李。原本就是一个姓夏的,一个姓李的,不偏不倚。生产队安排好多事情,都要考虑两大家族之间表面上的“平衡”。
大锁回到家的第二天,大队就指派了黄副主任——外号“矮鬼”来夏庄蹲点了,据说这还是上级的指示。这个矮鬼,只要遇到熟人——不分老少,说不上三句正经话,听的人一不留神,就被他三弯两绕地绕进那“男女”的笑话里了:见着老公公,一准绕上儿媳妇;见着大嫂子,多半绕上小叔子。于是,好多爱说笑的女人,见他龇牙咧嘴地走过来,还不等他开口,就嬉笑着先骂上了他。你别看他嘻嘻哈哈的,可是个“见面三分笑,转身一咬牙”的角色。他是五十早过快翻六十的人了,在大队原本只是挂着个闲职,他虽然没干多少“政事”,可公分补贴什么的,却不比主要干部少拿,这是老主任对他的关照。偶尔,某一生产队遇到比较棘手的事,别的干部处理不了,一把手又不便出面的时候,老主任就会“请老将出马”。这矮鬼还就真有两下子,在这头嘻嘻哈哈地先说半筐废话,自然多是夹带着笑话,尔后才“弯”入正题——劝一箩“好话”;到那头先拍桌子摔板凳嚷一阵,然后再给“老太爷”或“老祖宗”打躬作揖添茶倒水……还真管用,大事能化小,小事就化没了。
矮鬼来夏庄的时候,老主任对他说:“这次请你去,名义上是因为李大锁,我明明知道那是穿雨衣打伞——多此一举,你是知道的,就姓夏的就够他喝一壶的。但那是上面的意思,所以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啊。除此,我私下里还要拜托你更重要的事,就是夏李两大家族……他们原本就有积怨,现在又赶上这‘潮流’,尤其那姓李的被贬回老家后,夏氏一族又活跃起来了,甚至有点猖狂,哎哟哟,他们借着这风头,三天两头的上门瞎捣鼓,让我烦死了,可我又不能堵他们的嘴呀。老兄,你要是能把他们摆平了,到年底,我把公社的一二把手请来,给你倒茶敬酒……”
“哎哟哟老主任,你把我抬举得太高了,就不怕我摔下来跌成一泡臭狗屎?我一定尽力,有句话叫‘士为知己者用’。我不图别的,只要能为你分一点点心,我就知足了。”
矮鬼来夏庄的第一天,直接就去了牛房。大锁不认识他,可见他一把年纪,就说:“大叔,您进来坐吗?”
“你就是李大锁吧?”
“对,对。”
“哎呀呀,你叫我一声‘大叔’,我心里高兴啊,高兴!老八爷呢?”嘴上提到老八爷,那双小眼睛已经在大锁身上扫了两个来回。
“他感冒了,我让他回去休息去了。”
“那好,我去找他磕两袋。”说着,转身出了门。
傍晚,老八爷来牛房转转,临走,丢下一句不软不硬的话:“你得乖顺点,你跟李歪头不一样。矮鬼来过了吧,你应该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老八爷这话是关照他还是压着他,大锁没有多想,他在琢磨着那个“矮鬼”。
矮鬼第二天又来了。
大锁说:“黄主任,不好意思,昨天,我不认识你……得罪了,请你……”
矮鬼没等大锁说完,赶忙摆摆手:“不要叫我什么主任,就叫我老黄。你在部队当过副团长,后来又转业到地方——做了人武部的部长,对吧?”
“不说那个了,我……我现在是……是回老家来……”
矮鬼听了忙摆了摆手,接着伸出头,向门外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明人不说暗话,要是别人来,说不定真的拿鸡毛当令箭,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再说,你本来已经爬到那么高的位置,在我的眼里,你可是大领导哩,你那水平,那眼界,可比我们这些土包子,不知高到哪去了。再说了,你有什么过错——天知地知。”
“不不不,我相信组织……”
“哎哟哟,到底是大领导啊,说出来的话就是有水平。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现在是虎落平阳,人在矮檐下了啊……”
接下来,矮鬼跟大锁聊起家长来了:
“妻子没送你回来?”
“她在上班呢。很忙。”
“在什么单位?”
“学校。”
“哦,是老师?老师好……好,教书育人。”
大锁点了点头。
“孩子多大了?”
“快十岁了。”
“是儿子还是姑娘?”
“儿子,挺淘气的……”
“……”
矮鬼东拉西扯地似乎是想到哪说到哪:“我这个人,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还蛮相信迷信哩。你瞅瞅对面这两家子,东边这一家跟你家隔一个巷子。西边那一户,家西被堆冲子切开了。那堆冲子最坏,据说地理先生早看过了,这两家住在‘寡妇场’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