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摩擦拭凳子的动作,让她感到温暖。
毕摩家的简陋、寒碜,很出乎露易丝医生的意料。屋子里光线很差,几乎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好不容易落坐了,毕摩往火塘里扔了几块柴,浓烟再度猛烈地升起,空气辛辣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露易丝医生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你…。。是有病了?我…。。找我拿药?”毕摩看似关切的口吻中不无一个同行的优越。
“不,不不。”露易丝医生羞愧地捂紧胸口,困难地说:“毕摩先生,我只是…。。只是来拜访您……。请收下这点微薄的礼物……吧。”她把一包包装精美的西式糕点递给毕摩。
“哎呀……哎呀,你们洋人,来修铁路时,才会给我们土司礼物。现在,现在,又要修铁路了么?“毕摩紧张得有些手足无措。他还记得当年弗朗索瓦提着礼物来见普田虎土司,以“三尺地宽的铁路”骗去了碧色寨大片土地的事情。
露易丝医生不明白毕摩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耸耸肩,“再修一条铁路?我没有听说过啊!毕摩先生,我只是想来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毕摩释然了,“哦,碧色寨的人们都向我请教事情呢,从盖房起屋,到生老病死。只有你们洋老咪,什么都知晓,连鬼神都怕你们,不消来找我这样的老倌啦。”
“毕摩先生,这正是我要向您请教的问题。”露易丝医生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彝族祭司的自负,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家乡教堂里的一位老神父,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对欧洲工业化进程的飞速发展颇多微词,认为上帝被蒸汽机挤到了教堂的角落。眼前这个彝族毕摩其实和那位老神父一样,都是在一个急剧变动的社会中,像一棵疾风中的小草一样,努力不弯腰的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四章 马鹿年(9)
“我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毕摩拨弄了一下火塘,一束火苗升腾起来,映射得他满脸红光。
“毕摩先生,也许您误会了,我们西方人也不都是不惧鬼神的人。”露易丝医生斟词酌句地说,“我们也有自己的信仰,像您一样。我们信仰一个叫耶稣的天主。他以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为众人赎罪。我们信仰他,是因为我们有罪,我们的灵魂需要天主的拯救。不然的话,我们死后进不了他的国,就是天堂。那里富足、安宁、平等,一切都很美好。可是我不明白那些不信仰耶稣的人,比如说你们中国人,彝族人、汉人,他们死后灵魂将去到哪里?你能告诉我吗,尊敬的毕摩?”
“我们回自己的祖先地。”毕摩木然地说。
“祖先地?它在哪里?”
“是个叫“什姆恩哈”的天国,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的经书上有。”
“经书?你们也有《圣经》一样的经书?”
毕摩不知道《圣经》为何物,但他从这个女洋老咪脸上看出了她的少见多怪。不要以为你们可以用火推着一个大铁家伙奔跑,就以为我们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来,从火塘前方的香案上拿出厚厚的几大本用黑布和红布包裹着的经书。那是他的传世之宝,一个彝族毕摩就靠它安身立命、传承自己民族的文明了。
毕摩打开用黑布包裹着的经书,“这是《公书》,”他又打开用红布包裹的,“这是《母书》。我们的经书,就像人分男女一样,书也分公母。”
露易丝医生惊讶地问:“您是说,《公书》是专门给男性信徒念的经文,《母书》是给女性信徒念的?”
展现在她眼前的经书,已经被火烟薰得发黑,被人的手指摩挲得发亮,边角发毛,不知是哪个年代的了。而且上面那些曲里拐弯的文字,是她从未见过的神秘符号。露易丝医生想起她上学时在博物馆看到中世纪以前的《圣经》残本。这让她兴趣盎然,仿佛迎面碰见一个时间老人。
“不是那个意思啰。《公书》和《母书》交替着用的,只是要分什么身份的人,用什么样的经文。像‘北方黑帝经’、‘大黑经文’,是君主用的;‘东方绿帝云中君文经,’是达官贵人用的,像我们的土司老爷,就可用这部经文了;‘农牧民经,’是干农活的、经商的、做工匠的人用的;‘西方白色寿短经,’是30岁以下死亡的人用的。而那些暴亡的人,没有子女的人,他们不能用这些经文超度亡魂,就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露易丝医生需要调动自己全部的智慧才能跟得上毕摩的话语,一部经书他们也分得这么细,这个民族你怎可小觑?不过露易丝医生很快抓到了她要请教的问题的实质。
“尊敬的毕摩先生,您说那些暴亡的人,没有权力享用这些渊博神奇的经书,那作为一个祭司,您就不为他们的灵魂着想么?您不帮助他们,他们怎么回到自己的祖先地?”
“我会为他们的阴魂开路,让他们成为荒地里的野鬼游魂。”
露易丝医生感到自己的毛孔收缩起来了,她想起每个夜晚听到的那些夹杂在火车呼啸中的哀鸣,那些在修铁路时殒命的中国劳工,如果毕摩说的是可信的,那么飘拂在铁路线上、在茫茫黑暗中的哀鸣就是真实的了。
“尊敬的毕摩先生,碧色寨周围的野鬼游魂多吗?”
毕摩脸上现出鄙夷的神情,“你何必来问我这个乡村老倌呢?问一问你们那些修铁路的人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四章 马鹿年(10)
露易丝小姐独自去彝族人的村庄探险,一时成为碧色寨的西方人的美谈。那时在碧色寨的每个周末,在弗朗索瓦站长家宽大的庭院里,都有一个家庭聚会,或欣赏一张唱片,或朗读一部小说,或讨论眼下的局势。虽然大家都是背井离乡的人,但总不能把歌胪士洋行的八角楼当作一个谈论正经事情的场所。弗朗索瓦太太尤其反对自己的丈夫去那里喝酒。她说:“我们是有教养的文明人,至少也不能让中国人看到西方人衬衣领子的污垢吧。”虽然她对大卡洛斯很反感,但每次这样的聚会,卡洛斯兄弟都是必不可少的嘉宾,大卡洛斯不是带来刚刚猎到的山鸡、麂子等野货,就是带来成箱的啤酒、白兰地、以及献给站长夫人恰当的礼物。没有哪个女主人会拒绝这样的客人。
在露易丝医生探访毕摩回来后的那次聚会上,她向大家描述了自己的“中国之旅”――露易丝医生说,要想了解现在的中国,跨过铁路去那边的村庄看看就大体知道了。除了给大家介绍闻所未闻的彝族人的经书,露易丝小姐最让人惊讶的是:作为一个有行医执照的医生,她竟然为那个彝族祭司的巫术当起推销员来。露易丝医生说,这个毕摩既没有给她测体温,也不用听诊器,更没有对她做任何检查,就判断出她身体上的不适,并热心地为她开药。彝族人的中药,剂剂都充满神奇的传说,而且那些植物药名都非常好听,药效还很奇特。
“对不起,据我所知,这个彝族祭司是最反对我们的铁路的,当年我们和彝族人的冲突,我认为就是在他的煽动下发生的。我真怀疑他接待您的动机。露易丝小姐,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这个彝族人的祭师治好了你的什么病呢?”弗朗索瓦站长饶有兴趣地问。
露易丝医生踌躇片刻,才说:“我本来也不相信他的那些草草根根什么的,看上去极为不卫生,更不知道里面含有什么药理成分。但那个毕摩说,我体内火很重,晚上一定不好睡觉。‘火’怎么会在人体内燃烧呢?这很有趣,对吧?那其实是指人的机理失常。实际的情况是:这一段时间我总是失眠,并且会无缘无故地心动过速。毕摩向我推荐了一种叫‘心慌藤’的植物,还有一种叫‘路路通’的,再加上其他我也叫不出名字的中药,混杂在一起,让我回来后炖猪肉汤喝。感谢主,这几天我感觉好多了。”
为了向大家证明自己在毕摩家的见闻,露易丝医生今天还带来了几味草药,每一味都有个有趣的药名。这个叫“挖耳草,”据说可治感冒发烧,咽喉肿痛、急性肠炎一类的疾病;这个叫“辫子草,”瞧它的穗,像不像女人的辫子,据说有清热解毒之效,可止血、止痛;这块树皮一样的东西叫“土沉香,”多好听的名字,可治胃病、呕吐、便秘,毕摩说把它磨成粉后,用温开水服用。噢,这是最神奇的一种中药了,毕摩叫它“龙骨,”在给我开的药中,就有它的粉末,也许我的病就是被它治好的呢。我怀疑它是某种大型哺乳类动物的化石,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话,我真奇怪竟然还有用动物化石来做药的。
在露易丝医生滔滔不绝的叙说中,碧色寨的所有西方人都用惊讶的、疑惑的、同时略带钦佩的眼光看着她。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和侮辱,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真应该感谢我主耶稣赐予她的平安。
第四章 马鹿年(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