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鹿年(15)
――波登先生写于塞德港
主啊,我终于航行在亚洲的土地上。我感到离我的爱人已经如此之近了,却又依然遥不可及。我们现在位于同一个大洲,过去一想到我在欧洲,而你远在亚洲,就像太阳和月亮般的距离。你是我的太阳,我的心一直像月亮一般围绕着你的爱旋转。现在我离你越来越近了,我要被你的爱融化了!我经过了一直向往的苏伊士运河,人们说我们修建的滇越铁路可以和这条伟大的运河相媲美。我现在难以想象这条铁路的瑰丽壮观之处,就像我难以想象我们法国政府为什么要到那古老的东方去修这条该死的铁路!它让我的爱人离我如此遥远。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工程了吧――不是说它为此让多少万中国劳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是它无情地拆散了两颗相爱的心。
红海风平浪静,而我的心却波涛汹涌。
――波登先生写于亚丁港
全能的主,印度洋的热风让我心烦意乱。如此漫长的旅程,如此孤独的人生!接近赤道时我们的邮轮上死了三个人,人们将他们裹好白布,投到大海中。其中一位还是一个巴黎外方传教会的年轻神父!他把前面两个可怜的人送到了天国,大概主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接下来会轮到他自己。难道他伺奉的天主不需要他到异邦传播耶稣基督的福音?难道天主的圣宠就不能保佑这些漂泊在大海中的人们?难道天主反对我们向地球另一端的人们传播我们的文明?我亲爱的小鸟,你在异邦人那里每天都祈祷吗?人定要在艰难困苦中才会像干涸的禾苗,期待天主的救援,圣宠的甘霖。我的小鸟靠什么战胜那些寂寞苦难的岁月,现在我知道一些了。
浩淼无边的印度洋,它北方的大陆是传说中的财富天堂。 四百多年前哥伦布为此在大海里走错了航路,发现了另一片新大陆。感谢仁慈的主,现在我们已经不会重犯哥伦布的错误,我们可以托工业文明之赐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为那里打上欧罗巴的印记,从一块殖民地,到一座桥梁――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见我设计的桥梁啦!就像渴望早日见到你一样心情急迫。
――波登先生写于印度洋漫长寂寞的旅程
今天我在新加坡港见到中国人了。主啊,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种!你天天都和这些小个子的黄种人打交道么?他们孱弱的身躯如何修筑我们的铁路?你的来信说他们其实是一群值得尊敬的人,可是我看不出一个欧洲人应该如何尊重他们的理由。噢,不要怪我没有一个基督徒的仁慈,让我们来拯救他们吧。
等两天,我们的邮轮补充好淡水、粮食和燃料,又将启航驶入南中国海。啊,中国,中国,这是一个多么古老的名字,这是一个因为你――我亲爱的小鸟――而听上去无比亲切的名字。
就像耶稣向世人宣布“天国近了”一般,我离你也越来越近了。我为此而颤栗。
――波登先生写于新加坡
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我就像不敢面对耶稣的圣容那样,不敢面对你的诘问:为什么在离你如此之近时,转头离去?为什么在已经听得到滇越铁路线上火车的汽笛声――那就是你的召唤――时,再也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主啊主,求你宽恕我的罪,求你用漂洋过海的旅途劳累惩罚我。我必须回去!立刻,马上,我连在海防港休整一天的时间都没有。这才是主对我最大的惩罚!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四章 马鹿年(16)
驶回马赛的邮轮已经升起黑色的浓烟,汽笛在召唤从远东回家的欧洲人。幸福的归程中就我一个最不幸的人啊!就我一个捧着爱人的一缕头发,却连不到爱情的另一端的可怜的人啊!我要用一生来请求你的原谅,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我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写给你的书信,可以明鉴我的爱心。现在我把这扎信寄给你,让它们代表我对你的思念和致敬。请你看完后就烧掉它们吧。我这罪人不配你伟大的爱。
――波登先生写于海防
就是这样,波登先生跨越了半个地球去会自己的情人,但在走到滇越铁路的起点海防港时,在走到露易丝小姐寂寞了五年的闺房的大门口时,在走到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目中的奉献、牺牲、信义、尊严以及爱的紧要关头,只能怀揣一束剪断之后越理越乱的爱情之发,转身离去。他的爱情在起点时错了,也就注定没有终点。露易丝小姐在人字桥竣工那天,等来的只有波登先生一捆厚厚的书信。没有充足的理由说明,也没有诚挚的道歉。别人的丈夫回家了,远在天涯的人继续自己的守望。
露易丝倒没有在忧愤屈辱中烧掉这些来信,但面对后来波登先生在归程中发自新加坡、亚丁港、塞得港、甚至马赛和巴黎的来信,一律拒收,原信退回。她已经不需要解释,不需要道歉,一千个辩白、一万个理由,都把它埋葬到印度洋里去吧,也把它埋葬在青春已逝、爱情已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人生悲欢离合的深渊中去了。
这样一场痛到骨髓里的爱情,岂是大卡洛斯这种粗鄙的流浪汉可以轻易改变的?即便他在碧色寨成为了一个十足的绅士,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女人失败的初恋以及被伤害的心,该如何修补。
露易丝有时会搭乘火车去到离碧色寨约七十公里的人字桥,不为什么,只是去看看这座凌空飞架的钢铁彩虹。一个穿西洋裙装的西方女子,一手撑洋伞,一手挽手袋,独自踟蹰在蛮荒的山道上。铁路沿线的欧洲人时常为她的安全担忧,有时还会派人护送她。但露易丝小姐说:“我在这里又没有仇人,谁会加害我呢。”她常常借宿在守桥工人的小屋子里,整晚都不睡觉。那个自觉腾出房间来给她的守桥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干瘦老头儿,姓赵,当年也修过铁路,一只腿是瘸的。尽管他不明白这个洋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后来和露易丝处熟了,最后认她做了干女儿。他让露易丝叫他干爹,他则像一个山里的老农民一般唤她“小姑娘。”露易丝不知道“干爹”是什么意思,她想把这理解为“教父,”但这显然不合适,赵师傅又不是她在教堂受洗时站在身边的教会中人。于是她干脆就喊赵师傅“父亲,”在远东有一个比亲人更亲的人,让露易丝感到幸福。
人字桥旁边有个苗族寨子,大约有十来户人家,露易丝第一次来到这个寨子时,尽管她只是一个女人,但全寨子的人都跑光了。后来露易丝才知道本地人吓唬哭闹的小孩的一句话:“再哭,洋人就来把你拖走。”慢慢地,那些苗族人发现这个洋女人与其他洋人不一样,她每次都带来许多东西给孩子们,从糖果、饼干、面包,到衣物、玩具。露易丝终于成为受苗家人欢迎的常客。他们为她带路,走遍了周围的山岭。露易丝惊讶地发现,许多地方都遍布当年筑路劳工的荒冢,有的大坟里甚至一次性地葬下几十人。在人字桥周围的山涧或坡头,晚上燃烧的磷火到处游动,几乎照亮了这座靠累累白骨而不是钢铁堆砌起来的桥!尽管当年露易丝医生见证了这座桥的修建,尽管她作为工地上的医生,对伤亡情况有最权威的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