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得雪亮的闪电,无声无息震撼了漆黑苍穹。三亚城浓云密布,春意阑珊。白花花的柳絮漫天飞舞,风中荡漾隐约的无字歌唱。远处的灯火,若隐若现,寥若晨星。淡淡的青烟,悠悠飘浮,懒洋洋的透明精灵在冷清的街道上游荡。迷雾的天罗地网,活像浮想联翩的猎手,出其不意地悄然布防,伺机展开猎捕。城市景色朦朦胧胧,时而被闪电照亮,惨白耀眼,瞬间又被夜色吞没,深陷黑咕隆咚的囹圄。烟雾渐渐现出青面獠牙的狰狞嘴脸,“呼呼”喘息,张牙舞爪蜂拥而至,团团包围,步步紧逼,包围圈越来越严密,它们突然猛扑,自上而下,贪婪地将一切网罗侵占。
吉祥在做梦,他梦见和她在一起,她正在和他告别呢,而他仍然竭力挽留,他一如既往苦苦追逐俨然追梦少年。白色的追光,打亮小圆桌子,木头的桌子不曾上过油漆,朴素的花纹自然袒露,底色纯净。洁白的百合花,一天一地摆放在桌子上,盛开得轰轰烈烈,激情飞扬。灯火的光芒使每一片花瓣晶莹透亮,娇艳美丽。梦的猎手,选择“规模宏大”的百合花作为武器,当面迎接挑战,他好似在她面前明目张胆地设置圈套,花朵装饰的爱情陷阱,绚烂得动人心魄。
他和她面对面坐在圆桌旁,彼此都忐忑不安,沉默不语。在他们的周围,一片漆黑,寂静本身令人窒息。黑亮的眼睛,星星点点泪光闪烁,他满怀深情和渴望,屏住呼吸,安安静静期待,那个命运降临的结局。此刻,他听见自己小鹿飞奔一般“嘭嘭嘭”的心跳声。如此境遇,多么的难堪,十分丢人,仿佛面临“最后的审判”,他无奈瑟缩在爱神的被告席上,没有挣扎。
好好把握机会吧,吉祥?他在心底,反反复复大声呼喊,提醒和告诫他自己。眼下,成败利钝,悬而未决,情势仿佛千钧一发。说话可要小心翼翼,态度一定要温驯,和颜悦色,和风细雨。言辞么,尽量简约明了。无论如何也要绕开矛盾的锋芒,暂且避重就轻,必须认真下功夫安抚人家“美眉”,力求当场网罗人心,千万别再惹恼了她哟。他如此这般思量,略微稳定心神,然后他很小声,很温柔,并且十分小心翼翼地问她,说:“嗯,戎蓉你,果真要离开三亚?”
“离开三亚。”
“离开我?”
“离开你,”欲说还休时候,心如明镜高悬,艳丽的嘴唇抿紧了,她冷冷地凝望他。她那娇美的瓜子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不知是羞愧难当,还是恼羞成怒,她的眉宇之间分明是忧伤。
忧伤?是的,她很忧伤。因为她就要离开三亚,就要离开我了,心中还有眷恋。他默默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些许的安慰,直叫人愁肠百结,他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他甘愿为了她作茧自缚,激情飞扬的猎手深陷情网,眷恋使他自作自受。
她那动人的黑眸子,久久审视吉祥的百合花,心照不宣,彼此都心痛不已。临别时候,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哼。他的百合,白皑皑咄咄逼人,她仿佛被他活生生逼迫到悬崖,她仿佛听见海浪在脚下咆哮,她已然没有退路。面对他雄心勃勃的追逐,她万分沮丧,却是无可奈何,不由得轻声叹气,垂下浓密的睫毛,任凭泪珠扑簌滚落。
洁白的百合,白得耀眼,触目惊心,心中的百合悄然怒放,她难以抗拒他那纯洁的眷恋。思前想后,她确实舍不得他,她是舍不得他那温柔的情怀。于是,她便深深记恨他。她在心中,反反复复大声提醒和告诫她自己。无论如何必须振作,坚守底线,决不脆弱,决不妥协,决不能够回头啊。想到这儿,她匆忙拭去泪水,“哧哧”地笑起来,仿佛是笑给她自己听的。其实,她是在同他怄气。“生活是很现实的。”她像是喃喃自语,若有所思地说道。
“你别走。请你,别走,别离开我,好吗?”他轻声哀求她,一字一顿,好言相劝,他的语调万分温柔。他是那样的依恋她,不得不温柔地哄骗她,他妄想在最后一刻创造爱的奇迹。临别时刻,时间便是黄金,在他心中金灿灿闪亮,悄然流逝,而他显然是无力挽留。他那些不争气的眼泪呀,挣扎了许久,到临了还是大颗、大颗掉落下来,十分丢人。
恐怕,他还不仅仅是丢人。一局牌逼近尾声,眼泪若是掉下来,就如同当场翻底牌。他还有牌吗?她心想。她怜爱地望着她的“小傻瓜”,忍不住温柔责备他,说:“你看看你,像个小孩子。叫我怎么能够把未来,托付给一个长不大的‘毛孩子’呢,吉祥?”
“可我,是真心爱你的。”他还在竭力申辩,依旧试图挽回那无可挽回的败局。看见百合花上晶莹剔透的露珠,他忽然感到口渴难耐,他误以为内心足够坚强,万般柔情,几番抗争,他还是在人家女孩子面前流泪,自觉很是失败。心慌意乱时候,他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湿漉漉的冰凉。有心挽留,无力回天,穷途末路的家伙使劲儿拽着衣服角儿。他暗自庆幸,这些桌面下的小动作,正好处于盲区,她不曾知道他这变本加厉的狼狈。他小声呢喃:“留下吧?”
“绝不。”她突然正颜厉色,高声问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在乎我。女人么,就是要人宠爱,有些事你不知道。不仅仅是因为他香港有别墅,马来西亚有工厂,他懂得经营生活,而你总是很挑剔,吉祥?跟你在一起啊,我好像永远是在哄小孩。”
“哄小孩”这一点,是他最令她恼火的。本来嘛,是他追求她,他就输在起跑线上。他,一个爱情的猎手?她,天生是他追逐的猎物?苦苦追逐爱情梦想,从校门里,追到校门外,从上海追到天涯海角,吉祥你果然能干。可你又总是若即若离,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多么矛盾的“大男孩”。他吉祥好像一个谜团,甚至是他自己都还不曾猜透。
吉祥他是谁?她终于明白,是他不成熟,待人处事尚属稚嫩,他不能够给她一心向往的安全感。这一点真是要命,永远无可挽回。她越想越生气,她看着他,心中越来越失落,她感到那样心疼,她品尝到绝望的滋味。眼面前,多么无可救药的上海男孩。她一眼看透他,她在他面前越发骄傲。她挺起胸膛,双手相握,故意摆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她这是存心要气死他,泄愤。
激情难抑,星星之火“呼”地跃起,熊熊燃烧在心头,她深陷水深火热的谜团。她扪心自问,怎么情到深处,竟然是刻骨铭心的怨恨?她死死盯住他,柔肠寸断,咬牙切齿“咯咯”响。
好家伙,“美眉”她可真是凶呀。他慌忙低下头,心头撞鹿,他不敢正视她。万分地惶恐不安,万语千言海浪一般奔涌在心头,霎时间他不晓得要如何倾诉。“我改,我改正。有没有那么严重嘛。那么你不走了,噢?”他刻意拖长句子的尾音,可怜巴巴地苦苦追问。
“我不走?”她迟疑片刻,喃喃反问道。笑话,他居然穷追不舍?多么奇怪的念头哇,她用惊诧的眼神,迅速并且仔细地打量他,她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方醒,冷冷地告诉他,说:“自古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事到临了,吃亏的永远都是我们女人。”她神情淡然地同他说话,不慌不忙从花束当中抽出一枝百合,她把它紧紧握在手中。稍稍歪过脑袋,她苦笑着,轻轻啃啮那些雪白肥美的花瓣。
百合花在她手中软塌塌瘫倒,湿漉漉的身子骨儿活像一条蛇,它刹那间从她手中获得生命,拼命扭动挣扎,慢吞吞地舒展蜕变。桌上的百合花也随之纷纷复活,洋洋得意,眉开眼笑,仿佛它们原本就有生命,它们蠕动嫩绿的枝叶,低声哼唱,他听见那是无字的歌谣,曲调抒情而又忧伤。就在歌声悠悠荡漾的时候,梦中的街道突然变得明光大亮。
没有金灿灿的阳光。那些光亮,分明是无数飞舞的闪电,看似巨大而又静止,宛若罗网白得雪亮,永恒不逝。他没有听见闪电的咆哮,他对此并不在意。一切都变得夺目光辉,他却仿佛视而不见。在他的梦中,没有墙壁,没有桥梁,没有道路,也没有寻常那些参差错落的灰白色建筑,甚至没有黑压压的影子。吉祥的梦境天地,只有她,她就是他的世界。拥有她,他便灿烂。失去她,他便崩溃。留下她,他便重获新生。思念她,永不再见,他便仿佛一支离开泥土的百合花,永失活力,渐渐枯萎凋谢,他就是一具没有灵魂也没有信仰的行尸走肉,苟且偷生,直至灭亡。
异样的雪白光亮,瞬间逼退层层黑幕。他这才发现,周围环绕许多金字塔形状的玻璃缸,上下左右参差不齐地巧妙布局。它们大小不一,晶莹剔透,好似宠物医院的孵化箱,在闪电照射下银光闪闪。吃惊地睁大眼睛,他发现在那些玻璃缸里,挤满银白闪亮的长蛇。它们兴致勃勃,纷纷挺身而起,争先恐后伸头探脑,肆无忌惮地窥视。无数亮晶晶的眼睛,犹如悬浮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它们冷眼鄙视他。
长蛇的头,彼此凑近,它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呢喃和叹息起伏连绵,如潮涌现。蛇类嗜血,非禽,非兽,它们不如禽兽。它们看人的笑话,听人的笑话,说人的笑话,齐心协力欺凌他。简直触目惊心,他一脸惊骇。他仿佛听见,周围那些叽叽喳喳的惊叹声,斥骂声,讥笑声,私语声,它们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疯狂,却仿佛并非人言,其间夹杂他自己“嘭嘭”的心跳声。
黑漆漆的夜空,无数百合花纷纷扬扬坠落,拼命扭动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