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前,北岸那艘破旧的小渔船中,穆明珠与齐云无言对坐,从那简素的布帘缝隙中望出去,等待江面上的大雾散去。
日光越来越盛,江面上大雾越来越稀薄。
“待回到建业后,”齐云极为罕见地先开口道:“殿下若有寻常书信往来,可着秦威去安排。但若是密信,则需另择人马。”
在扬州城中,穆明珠与萧渊等人来往的信件都由黑刀卫经手,因有齐云在上把持。
穆明珠生性敏锐,闻言立时若有所觉,把目光从茫茫江面上收回来,投落在少年面上。
齐云却仍侧坐望向江面,低声又道:“陈立、赵洋已送入建业,但囚徒狡诈,再经审讯时,未必不会翻供。”
有他在的时候,以他的手段,自然能拷问出真相——或者说是穆明珠需要的真相。
但若是旁人来审,却未必有同样的效果。
穆明珠径直道:“你欲往何处去?”
齐云喉头微动,终于转眸看向她,沉声道:“臣要北上长安镇。”
穆明珠既觉出乎意料,又觉情理之中。
因她前世所知,母皇本就有意栽培齐云往北府军中效力,但前世因齐云残了腿,才不得已重用了齐云的叔父齐坚——母皇原本用齐坚,只是过渡性的,根本是为了给齐云铺路。今生揪出了黑刀卫中的内鬼蔡攀,齐云虽然左腿仍是受了伤,但却不至残疾,也算是保住了这条左腿,那么按照母皇原本的计划,齐云自然还是要往北府军中去了。现下大梁犯边,皇甫老将军方死,朝廷正是缺将才之时,母皇命齐云北上正是绝佳时机。
只是穆明珠本以为,齐云离开会在陪她入建业城之后。
此时她尚未回到建业,齐云便要离去,经了一夜同生共死、孤岛独处,这早于预期的离别,好似盛宴半途便散、唱曲未至高潮即止,叫人顿生惆怅、乃至于魂牵梦萦。
穆明珠默了一默,淡声笑问道:“母皇几时给都督下的御令?”
在她想来,自然是母皇下了密诏给齐云,只是齐云事先不曾告诉
她。
齐云抬眸看她一眼,黑眸中藏着千般情绪。
他沉声道:“非是陛下诏令,此乃臣之所请。”
也就是说不是皇帝下令要他即刻北上,而是在皇帝下令之前,齐云主动恳请的。
而这一切,穆明珠到这一刻才知晓。
穆明珠盯着他,压着莫名的怒气,轻笑道:“都督这便要走?”
齐云垂下睫毛,轻而坚定道:“是。”
穆明珠目光从他垂落的睫毛一路向下,最终落在他褴褛的裤腿上——他左腿的黑色裤管,昨夜已经被她划破,现下给他以牛筋绳重新扎起来,遮盖起里面烧伤的皮肉。
她终是没能完全压制这怒气,冷笑讥诮道:“齐都督要拖着这样一条伤腿,千里独行,北上御敌吗?”
在她冷厉的目光与讥诮的攻击下,少年没有丝毫辩解,只垂落的长睫毛轻轻一颤,双唇一瞬抿紧,像是准备好了——再多的羞辱,他都会默默承受下来。
穆明珠清楚她走的这条路,要能忍,要够狠,要权衡利弊,冲眼前的少年发泄怒气,显然与这些原则相悖。
只是她乃是活生生的人,岂能全无情绪?
一瞬的怒气外露过后,穆明珠深深吸气,伸手去握案上放凉了的姜汤,目光仍落在少年面上,口中道:“扬州诸事,母皇若有密诏来问,都督当不至于多言吧?”
此言一出,穆明珠便知自己问错了。
只见原本沉默隐忍的少年,闻言垂落的睫毛立时掀起来,一双黑嗔嗔的眸中再藏不住浓浓的情绪,竟有几分受伤之意。
他很快又垂下眼睛去,低声缓慢道:“殿下放心,臣不会。”
穆明珠看得分明,去握汤碗的手在半空中一僵。
她冷静下来,啜饮了一口冷掉的姜汤,和缓了声气儿,低声道:“大梁骑兵犯边,已破长安镇,却不会止步于长安镇。一旦他们经梁州拿下汉中,经奉节便可南渡长江,届时咱们失了长江天险,更是难以御敌。你与萧渊、林然等人一般年纪,有壮志保家卫国,乃是大周之幸。”她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面子话,稍微冲淡了冷硬的气氛,见齐云垂首不语,她情知自己应该说几句体贴关切的话,譬如送别萧
渊时的叮嘱,但却不知为何吐不出口来,只淡声道:“你武艺高强,纵然伤了一条腿,想来也能自己照料得当。本殿便祝都督一帆风顺,旗开得胜。”
齐云悄悄抬眼看她,像是要分辨她是真心还是讽刺。
穆明珠别开视线,又道:“既然你现下就要走,待会儿报信的时候也要有所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