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梁国骑兵入境之际,大周朝堂上却掀起了一股腥风血雨。
“我等俱是三品大员,负责所领之事少则五年,多则十数年,从无渎职之举,如今粮草衣着等供应不提、就是日常一纸一笔所需用度,都需经那八品小官核批——这、这是何等的羞辱!”度支尚书主管孙乾年近古稀,须发早白,与尚书库众部郎等,在皇帝到来之前的思政殿中,对右相萧负雪表达愤懑之情,“公主殿下如此年少,便总理后勤一事,不知其中艰难。但既然是陛下有意栽培,殿下又天资过人,臣等也勤恳佐助。只是不曾想,那公主殿下从南山书院带了十几二十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打过几日算盘,便骑到老臣等头上来了!”他怒道:“殿下被这些小人撺掇着,难辨忠奸,上表给这些人求了官职,叫什么‘监理’,凭空多出来从未有过的职位安排了他们。公主殿下年少,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连右相大人您也不曾拦着?竟给那些小人成了事儿呢?”
不只是这度支尚书主管孙乾有怨怒,一旁围着的少府、尚方、东冶、武库等部门主管也都纷纷开口。
“就是!我这里民夫所需的粮草数目报上去,竟然还要再经这些小监理审核一遍,批下来少了一半——这何其滑稽!是要路上饿死半数的民夫吗?又如何能及时把粮草运到前线去?”
“武库取用兵器,从来是由尚书库部郎掌管、直属陛下的。如今竟然也要那小监理批条,这成什么体统?这些小监理仗着殿下的信任,竟然管起陛下的事情来!”
“忍不下去了!有这些小监理没我,若要留老臣一用,便需逐走这些小监理!”
“对!叫这些小监理解官滚蛋!等陛下出来,我第一个上奏!”
也有和缓持重些的,“这些学生不过是想求个官职,只是在中枢如此行事,也太胡闹了些。给他们换到地方上,寻些中等的县,做个县令便是了。在外为一方父母官,岂不比在朝中打算盘强许多?”
也有的道,“治大国如烹小鲜,纵有变革,也不能如此剧烈。”
近日多事之秋,左相韩瑞年纪大了,连轴转了数日之后,终于在一场秋寒中病倒;朝中百事都到了萧负雪这个右相身上来。
此时萧负雪长身玉立,给众老臣官员的唾液与怒气包裹,又给殿角的熏香一烘,额角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虽然如此,但萧负雪面上仍是含笑镇定,声音清雅平和,道:“诸君不要着急。”
随着他一开口,围了一圈的老臣都安静下来。
萧负雪又道:“诸位大人有何意见,都可写下来呈送陛下。在思政殿中吵嚷,闹到陛下面前,总不好看。”
度支尚书主管孙乾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叹气道:“老臣等如何不曾写过奏章?只是始终不见陛下批示。右相大人乃朝廷砥柱,不如由右相大人为首,咱们联名上书,痛陈监理之弊,使陛下知晓。在此变革酿成更大的损失之前,及时叫停。”
萧负雪温和道:“陛下不曾批示,孙尚书还不明白吗?”他缓缓道:“如今朝廷重中之重,乃是防守南下的梁国骑兵。国库这些年来的情形,诸君也都清楚……”他没有把话挑明,但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人的气势已经弱下去,“眼下调拨的军费、补足粮草的购置费、凡此种种,多半都是公主殿下筹措而来……”
所谓的筹措而来,其实就是扬州豪族焦家的家财。
“新添的监理,也是战时的特例,只要梁兵一退,自然另有说法……”萧负雪缓缓道,“诸位老大人,难道不能体谅国家之难,军情之急?不应该吧。”
用的是穆明珠献出来的钱财,她要派自己的人控制每一分钱的去向,也是常理。
度支尚书主管孙乾等人担心的,其实正是萧负雪最后一句说破的——他们担心这成为常例,担心手中的权力再不回来。
“下官等如何不能体谅?若非体谅国家之难、军情之急,下官等也不会忍耐这半个多月……”度支尚书主管孙乾也和缓了声气,没有一开始咄咄逼人的架势了,但是他至此才开始显露真正的用意,“监理之设,乃是当下特例,不能成为制度。此事不能等到战事过去再议,否则朝中动荡,下官等所辖部门,众官员无所适从。下官等拟联名上书,向陛下痛陈其中利弊,虽是针对国事,却到底有违公主殿下之意。还望右相大人包涵,不要因与公主殿下师生之谊,横加阻拦。”他们的诉求很清楚,那就是拆掉监理这个层面的官员,那么不可能不得罪引入监理的公主穆明珠。公主年少,从前入预政、又退预政,尚未定性;但在监理一事上支持公主殿下的右相大人,他们却还要在之后多年同朝为官。所以以度支尚书主管孙乾为首,这批官员其实是在联名参公主穆明珠之前,先跟右相萧负雪打声招呼——既是不希望今后与萧负雪留有芥蒂,也是要萧负雪看到他们的声势、不要从中作梗。
萧负雪在朝中多年,自然清楚他们的用意,淡淡一笑道:“岂敢——诸君自便。”
一时皇帝穆桢出来,众官员纷纷归位,开始新一日的议事。
萧负雪眉心微蹙,隐然有几分担忧。
众大臣退下后,皇帝穆桢又留萧负雪、李思清等人议过最新的军情,这才散去。
萧负雪从思政殿中退出来的时候,已是夜晚。
他第一眼便往西侧偏殿望去,就见窗户上烛光投落的少女剪影,熟悉而又美丽——是穆明珠来了。
这些日子来,每到暮色四合之时,穆明珠便会入宫,在思政殿的偏殿中,一面翻阅着当日各处调度的奏表,一面等着萧负雪下朝交接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