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时,落霞满天,山林如醉,天下士族之首的谢钧忽然示好,极言愿鼎力相助,如何不令人动心。
不管此时站在谢钧对面的人,是心怀野望的枭雄,还是春
情初动的少女,大约都要被他带来的巨大诱惑所蛊惑。
可惜穆明珠两者皆是,又两者皆不是。
穆明珠的目光从谢钧面上散向他背后的云霞。她有些奇怪于自己内心的平静。
如果一定要解释她对待谢钧的态度,大约只有“祛魅”这个原因。
前世为幽灵那三年,她已经看尽了谢钧的每一面。有的人表里如一,有的人私下那一面更可爱可敬,而谢钧显然不属于前两者——似前两者这样的人本就是极少的。原本笼罩在谢钧这个人身上一切神秘的、魅惑的存在,对她而言都已经消解了。她只看到他骨子里与“名士”不符的庸俗,与美德相悖的傲慢,还有那只为权力而去的一颗冷心。
穆明珠拿捏着分寸,慢悠悠道:“谢先生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呢?”既然已经给谢钧看出了她真正的能力,她也不必再佯装,又道:“我前番在扬州闹的事情还没平息,若是再突然有了先生之助,朝中有些小人更不知要说出什么好话来了。”前头才动了兵,后头又得了谢钧的支持,那才是真叫人怀疑她穆明珠的图谋呢。
谢钧明知她指的是什么,却一笑道:“说什么好话?说谢某得公主殿下垂青,终于为殿下诚意所打动,甘愿做情郎?”他口中如此说着,举动却比从前有分寸太多,不曾上前,不曾抬手,神色亦淡然,毫无狎昵之态。
他只是针对穆明珠的担忧,给出一种解释而已。
从前穆明珠可以借着风月避政,如今自然也可以用这法子释疑。
穆明珠眸光微动,似是在考虑,缓声道:“如此掩人耳目,终非长久之计。谢先生还是待本殿考虑几日。”
谢钧目光在她面上一转,轻声道:“当初在扬州,殿下也是要谢某等你消息……”那时候他主动要帮她处理掉齐云这个麻烦,被穆明珠以缓兵之计拖住了。
后来的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
“若殿下有旁的顾虑,”谢钧慢悠悠道:“也可以是殿下风采过人,谢某有君子之思。”
谢钧虽然看似改变了对穆明珠的态度,但骨子里还是原来的他,不管嘴上说着多么动听柔情的话,实际上却是步步紧逼、一丝不让的。
穆明珠盯着他面上毫无破绽的笑容,心中忽然划过一丝闪念——谢钧该不会是意识到了她与母皇之间已经缓和的关系,有意要从中制造裂隙,使得母皇疑忌于她吧?
当下拒绝谢钧显然是无效的。
穆明珠一笑,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今日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天色已晚,本殿还要往济慈寺去上柱香——”她看向来时的大路,见公主府与谢府的扈从都等候在侧,便伸手一指,道:“谢先生请便。”
谢钧只当她是默许了。有时候话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事情只管去做就是了。
“告辞。”谢钧达到了最主要的目的,也不会不看眼色硬要跟穆明珠一同入寺上香,只负手身后,示意穆明珠先往山上行,他要目送之后再离开。
见两人谈话告一段落,原本守在大路口的两府扈从这才迎上来。
樱红追上几十级台阶,来到穆明珠身后,为她披上一袭薄绸披风,口中道:“山中秋寒,薛医官的药吃了这么久,总算得他说有成效停了,可别一不留神再……”
穆明珠拢紧了披风,听着樱红包含关切的絮叨声,心神从方才与谢钧尔虞我诈的对谈中收回来,却也没有打断她,只安静拾级而上,含笑听着,待到她停下来,抬头望一望山顶的济慈寺,这才问道:“扬州大明寺诸人的度牒如何了?”
此时要做合法的出家人,却也不容易,还需要朝廷颁发度牒,才能享受出家人的待遇。
穆明珠当初在扬州时,杀了大明寺跟焦道成沆瀣一气的原住持净空,后来机缘巧合,倒是见给人送到她身边来的侍君静念有几分慧根,便要静念顶了这个缺;又要那跟着焦道成做了许多恶事,却与当地士族官员来往颇多的崔尘崔别驾也做了和尚。再后来穆明珠回到建业,手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便把给朝廷给静念、崔尘等人颁发度牒的事情,交给樱红去盯进度了。
樱红方才从宫门外乘车跟来,见公主殿下载着那谢先生一路急速出城、很是不同寻常,因此一面絮叨一面也在觑视穆明珠的神色,此时见她开口、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朝廷的文书已经填了名,只等上面用印。奴昨日才派人去问过,说是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月,便可发下来了。”
穆明珠虽然素知这等清闲职位上的官员不做事,却也没料到其效率会如此之低。她从扬州城回来,一整个秋季都快过完了,两份制式的度牒竟然还未批下来。不必想,这经手的官员必然是世家所出的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