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雍州落雪。
是日幽泉凝冰、厉风荡野,穆明珠兴起出行宫,往南郡北山游猎,知会荆州都督邓玦等人同往。
北山之下,荆州都督邓玦领一众雍州儿郎,与掌管山河湖泽的虞人也已是早早等候。
远远听得马蹄声、车轮声动地而来,又见红旗招摇,邓玦安坐马上,双眸一眯,因为长久等待而神色淡漠的脸上一瞬间生动起来。
“来了。”邓玦轻声道,遥望前方,只见铅云之下、落雪纷纷,一对鹰隼翱翔于扈从之前,似是引路,又似侦查危险,扛着赤色大旗的先锋扈从过后,从雪幕中缓缓驶出来一列彩绘雕饰的车队,为首最高大华美者,当是公主殿下之所在。
邓玦下马,在他身后,一众雍州儿郎也纷纷下马。
邓玦快步上前,至于为首的马车侧,朗声道:“玦恭迎公主殿下。”
穆明珠身披白狐裘从马车中出来,垂眸看了欠身俯首的邓玦一眼,便扶着他伸出的手臂,缓缓走下来,见他一袭亮红色的骑装,低声笑道:“倒是巧了。”
邓玦待到穆明珠松开手指,这才收回手臂来,亦笑道:“何事巧了?”
穆明珠手指微动,解开身上的狐裘,露出里面简约干练的骑装来,竟也是红色的。只是她身上的红,没有邓玦那么亮,更浓郁内敛些。
邓玦抬眸,仔细看了两眼,丹凤眼中笑意流转,瞥着穆明珠,低声笑道:“末将唐突了,可要末将下去换过?”
这人真是有意思,明明示好于她,现下却又以退为进。
穆明珠一笑不答。
她下令逮捕柳家家主,前往南阳郡办差之人,正是荆州都督邓玦。如果说邓玦前面的示好,还只是嘴上功夫,但是前几日亲赴南阳郡,把柳家家主从英王眼皮子底下带走,乃是实打实出了力的。便是为了这个,今日穆明珠也该对邓玦和气些。
底下扈从已经牵了穆明珠的坐骑来,却见乃是一匹纯黑色的异域骏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原本曳地的鬃毛从马身侧编作两股美丽油亮的辫子。那马高大异常,站在一旁,马背几乎与穆明珠肩膀平齐。
邓玦一见之下,不由赞了一声“好马”。
这匹黑色的骏马,正是齐云赠給穆明珠的十四岁生辰贺礼。
穆明珠抛去狐裘,手按马背,犹如一尾轻盈矫健的红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见她已轻松翻身上了马背。
她驭马至一众躬身相候的雍州儿郎前,朗声笑道:“本殿在建业时,素闻雍州民风强悍,据说本地儿郎少年时便皆习弓马,更有胆气壮的入山射虎——你们当中,有几人曾射虎?”
这些年轻的勇士,出身中下层的士族,对于公主殿下此来雍州的政治意义并不是特别敏感,能得荆州都督点名,来陪公主殿下游猎,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光彩有趣的事情,因此心情是相对轻松的。此时听了公主殿下的话,众儿郎都笑了,互相推搡着,指了为首的几个出来。
穆明珠一一问了那几人姓名,又笑道:“好,现下本殿都记下来了——等会儿你们几个若不能在第一等里,可是要丢脸的。”
那几个报了姓名的儿郎都笑了,其中有人高声叫道:“绝对不会在殿下面前丢脸!”
“本殿喜欢你这份志气。”穆明珠含笑道:“待到吹角回营,本殿与你们细数所得,头十名都有赏!若是第一名,本殿再赏他一匹骏马!”
于是鼓乐声大作,穆明珠在先,邓玦、萧渊作陪,一众儿郎于马上疾驰而出,散入山野之间,随行的黄犬追狡兔,青骹寻雉鸡,风雪中岑寂安宁的北山,顿时热闹起来。
穆明珠一马当先,在山下辽阔的原野上追逐着惊起的猎物,每发必有中,每每一箭射出,猎物便会应弦而倒。
邓玦不离左右,对这位小公主殿下的骑射能力有了新的了解,应算女子中第一等。这位公主殿下的骑射能力,不只是在于准头,还在于她的“不贪”。女子臂力毕竟不能与男子相比,公主殿下也没有强行挑战过高的目标,只有猎物在她的射程之内才会出手。
“邓都督怎么不出手?”穆明珠一番骑射下来,额上沁汗,身上滚烫,虽在落雪的冬日,却丝毫不觉寒冷,暂时停下来,信马由缰,在堆满落叶与薄薄积雪的林间小径间,与邓玦谈笑。
邓玦一笑,道:“玦见殿下出手不凡,只顾欣赏了。”
原本与两人同行的萧渊,方才追着一只大黄羊,已经带着一队侍从冲入了左侧的林中。
穆明珠笑睨了他一眼,道:“你只骑马,不拉弓,不冷吗?”
邓玦骑装的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花,融化的雪水已经把那亮红的衣料染作深红色。
邓玦含笑道:“玦观殿下发箭,心中惕然,待得射中,又如饮醇酒,身上汗出,竟不觉风雪之寒。”
穆明珠忍不住笑起来。
邓玦行事有度,让人如沐春风的劲儿,颇似谢钧,却无谢钧油腻之感。他这些话说来,是让穆明珠明知他说的是奉承话,却说得格外有趣讨喜些。
穆明珠笑过之后,徐徐道:“缉拿柳猛一事,邓都督从中出力颇多,怕是要得罪了英王。”她睨了邓玦一眼,淡声问道:“都督后悔吗?”
邓玦悠悠道:“事情已经做了,后悔也晚了。”
穆明珠大笑。